欢喜冤家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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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欢喜冤家》又名《贪欢报》《欢喜奇观》《三续今古奇观》《四续今古奇观》《醒世第一书》《今古艳情奇观》《艳镜》,是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著短篇小说集。
书成于崇祯十三年(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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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两集24回,书叙男女私情,并多由恩爱而成仇。
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万般由命不由人,命不差池半未分。
命坐玉堂清要职,若逢华盖是高真。
红鸾照着贪花柳,驿氏推时道路人。
命有许多说不尽,且将算命表缘因。
且说湖州府德清县。
有一饱学秀才,名唤费人龙,就进在本县学中。
娶妻姚彩云,十分娇媚,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岁了。
只因彩云身怀六甲,人龙往命馆中,与他推算年命。
无妨么。
说出八字。
先生写了道:好个夫人八字,今年定生令郎,将来运不见好。
是怎生样说?人龙听先生口中不静的,连忙又把自己八字说出。
,先生排得不差,道:是一位大贵人八字,也是运限不好,目今有大难临身。
若是避不过,这番死也死得的,休小看了。
既不来算,我也不知。
既是知了,怎么不说。
人龙见他说得真切,心下着忙,忙问道:先生曾闻趋吉避凶之语,果然避得过么?先生说:先贤之语,怎么假得,趁早寻在百里之外地方,避过百日,便无事了。
人龙道:房下可也要去?先生说:看来还是夫人面上起的,怎么不要带去。
人龙送了命钱,竟至家中,与彩云悉言其事。
彩云道:如之奈何?人龙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又道:祸出师人口,倘然不信,一时间祸及于身,悔之迟矣。
不若只带一房男女服侍你我,其余待他各守田业,往他处避过百日,依旧回家便了。
夫妻二人计议已定,带了数十两银子,数千文铜钱,柴米小菜之类,唤下一房家人费才,乃老成夫妻,唤了一只浪船,一齐上船。
梢子间:还到那一方去?费人龙道:没主意。
姚彩云道:往东去罢。
人龙道:为何要往东?彩云道:难道往西方去不成?人龙点头道:快往东方,那船摇到塘西住了,次早又到崇德交界。
远远望见一簇人家,人龙问船户:来多少路了?回道:船行三十里了。
人龙道:且住着。
忙令家人上岸道:你看那一搭人家,住得幽雅,看左近有空房,赁他一间,暂住三月。
有无即来回报。
家人竟往前边一问,恰好问着一个农夫,答道:这里是冯吉员外住宅。
四周都是他的屋字,空屋极多,只是员外为人有些利害,我这一乡村人民,个个怕他的。
你若要租他房住,也要小心。
家人道:住他一月,与他一月房金,有什么小心。
农夫道:这也说得有理。
恰好冯家管帐的管家走过,农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须问这位冯阿爹。
这费家人顺口儿叫道:冯阿爹,我们一位相公要在此暂住几时,敢问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间,未知有否?冯管家说道:有,有,你随我来。
你可看得中意的,随你要便罢。
二人近前一看,却有一所书房,十分精雅,道:便是这间罢了。
不知多少房金?管家道:一两一月,按月取租。
只是小房钱要一两二钱,倒少不得。
费家人道:这是旧例,断不有亏。
竟自到泊舟之所,见了主人,把上头一一说了。
人龙道:既如此,便称一两房钱,又是一两二钱小房钱。
写了一纸祖契,交付家人,先去租了。
自己放船撑进港中,不多一会到了,家人道:房已租下了,请相公娘娘上来。
人龙扶了彩云上岸,夫妻二人竟进书房。
看了住场,实然可爱。
但见小小园亭:
乐意相间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十分羡暮,好个所在。
登时把船中动用之物,移了上来。
打发船家回去。
着夫妻二人把房中现成竹床张了罗帐,竟自安然乐意住下。
镇日无事,随便作些诗赋消遣。
却好一日,人龙把风为题,写在纸上:
和薰金朔递相催,岁月韶华去复回。
忽尔摧残千木谢,一时吹得百花开。
阳台每送朝云上,楚峡尝携暮雨来。
浩瀚逞威山岳动,却疑孝德播仁才。
又咏月一联:
蝉娟千里共佳期,照彻悲欢与合离。
十五碧霄悬宝镜,初三银汉吐娥眉。
唐王驱驭尝游处,李白擎杯仰问时。
堪比贤良全节义,清光千古鉴纲维。
彩云看见,笑道:你男儿家做的诗,也是风月的。
人龙道:虽怀风月,实存节义。
贤妻无事,也做一联消遣如何?彩云道:你题风月,我题节义,休得见笑。
先把节字为题,一联云:
西窗剪烛理清篇,一阅贞风起唯然。
断臂割容真可爱,易睛毁鼻方堪怜。
猗椅绿竹凌霜操,郁郁苍松做雪坚。
珍重老梅谐益友,冰清玉洁古今传。
又咏义一联:
孔孟惟推仁义长,良金奇狩美君彰。
云霄鸿雁无时弃,水涸鸳鸯且暂忘。
黄犬临焚能展草,白驹同井解垂缰。
宋宏不是真君子,那得糟糠妻上堂。
人龙见道:贤妻出口,句句含藏节义,那李易安、谢道温甘拜下风矣。
正语笑间,一阵朔风透体,人龙道:想此时天气严寒,早晚必有雪了。
你看花枝那几树红梅绽蕊,绿萼舒芳,倘有雪来,少助诗兴。
彩云见说,随取一幅笺纸,画出一树梅花,竟是活的一般。
人龙见了,赞称不已,遂题四句:
冰肌玉骨绝尘埃,亲见嫦娥把手栽。
想是蜡宫丹桂姊,天香不放一些来。
彩云笑道:那嫦娥倒不愿做,他争似我夫妻欢笑,将来儿女牵情,要那冷清月宫,守他做什!人龙道:嫦娥也羡着世人哩。
彩云说:你何以知之?人龙道:岂不闻月里嫦娥爱少年,二人大笑。
彩云道:我们将笔一枝,画梅为题,集唐八句可好么?人龙道:集诗最难对得工,况非二酉五车,孰敢为此。
彩云说:一时儿高兴,各集四句以成一首,并要记作者之名。
如差罚酒三杯。
我夫先请。
人龙虽然是个饱学,一时间倒也思索不就,把那唐诗不住地想道:有了。
每句下边写出来道:
姑射仙人浅淡妆,刘承写真今喜遇莹光。
杜甫
一枝临照月无影,李郢数点有花春不香。
李从
彩云随韵,也集四句:
颜色肯教霜雪改,傅生画图空惹蝶蜂忙。
吴云
江南早得春消息,吴会驿使归来好寄将。
黄清著
夫妻二人交相叹一回,各吃一杯,以消清兴。
正在欢娱之际,那天真真凑趣,一片片飘将下来。
初如鹅羽轻飘,后似杨花乱坠,只可惜天色晚了。
夫妻二人道:明日起来,有许多景趣了。
竟自安置,一夜无文。
次日起来一看,那雪足有三寸,真是千山叠玉,万瓦铺银。
夫妻二人梳洗已毕,吃了早饭道:我们今日再集唐句作笑。
人龙道:雪映红梅为题,各集四句便了。
人龙曰:
六花飞舞乱交加,刘芳翠雪里红梅趣更嘉。
赵紫芝
瑶圃晚晴飞紫水,何应龙玉炉春暖仗丹砂。
刘支芳
彩云把笔烘得暖暖的,写道:
梁园学士春酣酒,罗红姑射仙人脸亲霞。
白玉蟾
笑杀城东小儿女,秦少游月明来看海棠花。
孙良玉
二人相加爱慕。
彩云说:如今把这白梅花各人也集一联,省得等你。
人龙坐下,独自去写,彩云进房另取笔砚而书。
人龙完了,道:娘子,你可成了不曾?彩云道:写完了,在此拱手着哩。
须臾,先取人龙的过来看:
问讯江南第一枝,陶谊相依金谷几多时。
韩中村
想应东阁一时兴,施钧番作西湖百咏诗。
中峰
翠鸟倚香春遍野,潘纯霜禽偷眼影参差。
宋郊
只因误识林和靖,志南宾主相忘似旧知。
危清山
彩云看了,道:我的不中你意,不要看罢。
人龙道:你还似初婚的时节那般做作。
彩云笑道:书呆不要取笑:
家住梅花第一村,徐远夫诛茅缚屋傍梅根。
关甫颜
暗香掩映雪几点,宋子虚疏影横斜月半痕。
贾从举
正好巡檐须索笑,杨载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莆
众芳已许巢由辈,郎士元桃李纷纷未足论。
王元章
人龙看罢,道:娘子,你到我家登堂七载,从来未见你剪雪裁云,吟风弄月,谁知你这般才思,我好侥幸也。
彩云道:妾幼时熟习女工,粗知翰墨。
自到君家,操持箕帚,夜侍拎绸。
无暇及此。
如今在此,尽有余闲。
深惭献丑,幸勿见晒。
且说冯吉闻知费人龙是个饱学秀才,又探知妻儿十分美貌,但不知何故住在我家,正在疑想间,有一个密骗,名叫凤城东,走将进来。
见了冯员外,见他面有愁思之态,不免问及。
冯吉把费家一事说知。
大凡做密骗的,一心只要奉承东家,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
就说出拿云捉月的手段,便就三言两语,耸动冯吉道:他妻子有这样美貌,员外这样家私,难道消受不起这般一个妇人。
自古佳人难再得,如今住在我家,是瓮中鳖耳,何愁做事不成。
冯吉被他说得一副心腹如火滚一般热将起来。
便间老凤:此事怎样做起,方可如意?凤成东道:不难,他如今只夫妻二人居住,又无亲戚往来,况没邻朋交厚,不若先去请他到家,挽以诗词,饵以杯酒,日逐厚将起来,我有心,他无意,寻些事故。
小则风流罪过,缠住他身不放回家,重则做下人命大大罪名,监禁狱中。
其妻无主,员外将恩结之,要短,做些风月事儿,自然着手。
若要长久夫妻,便将那大的罪名,坐他监中弄死。
不过费些钱财,有何难哉。
冯吉道:妙计,妙计,人世上有了钱财,不用些儿做快活事,真是个守财虏耳。
即时写了一个名帖,着一小使拿到费家,请费相公来讲话。
那小使应一声去了。
到费家门外,那小使先从门缝里将望里边,只见他夫妻二人好生快乐。
把门敲了两下,人龙忙看,只见一个小使,手拿帖子道:我家员外请相公说话。
人龙道:敢是房主翁么?小使道:上写眷侍教生冯吉顿首拜。
人龙道:烦劳就来了。
彩云道:房主未曾识面,他来接你怎的?人龙道:毕竟有事商量,待我去去便来。
叫了家人,取了原帖,竟到冯家。
只见那冯吉头戴方巾,身穿绒装,有四十多岁的光景。
连忙迎接,叙了礼坐下。
人龙道:学生到此,幸借华居。
未及趋拜,又辱宠召,这尊帖决不敢领。
冯吉道:先生乃当今名士,幸降寒家,不然还不知道。
因早间检取租部,方见大名,故尔屈驾请教,这贱刺何必拘拘不受。
正在吃茶,只见里头又走出一个带唐巾的人来,连忙上前施礼。
人龙问及,那人道:小子名唤凤成东,在冯先生宅上早晚效劳。
人龙便晓得是个密骗了。
冯吉道:不是学生斗胆,便敢相烦,只因县尊挽学生做一架围屏,都是雪景,今日见了此雪,便想起此事,尚乏诗章。
足下山斗高才,敢烦金玉,使此屏八面光辉,千年华美,皆足下之使然也。
人龙道:既承重托,不敢推辞。
只是学浅才疏,有辜盛意。
须臾,列下山肴海味,异果奇珍,请人龙于上坐,冯吉主陪。
凤骗傍坐。
酒至半酣,人龙索笔,冯吉令人速备文房四宝。
人龙离席前坐,取纸笔之曰:
雪月风花,赏心居首。
冬春秋夏,乐事相联。
铸岩岫而如银,覆井栏
而饰玉,飘残柳絮,总无乌雀衔飞。
点遍棕衣,惟有渔翁下钓。
径路池边
莫辨,茶烟酒力难消。
四境尽浮,混涡却同无地。
千山已著,茫茫诅复见
天。
若乃穿帘误作梅花。
照室浑疑皓月。
孤烟旷野,惟闻毕速之声。
小钓
断桥,致有灞陵之兴。
马鸣熟道,犬吠归人。
门外五更,朝上应愁踏冻
。
林中三尺,村农齐乐丰年。
于是低唱浅斟,半醉销金之帐。
徘灰白面,
相邀连壁之人。
用功制作山桥,呵手推为狮象。
谁能受命,更复旧寒。
难
加兽炭推红,只受鹅毛一白,亦有寒墟少酒,破屋无烟。
斧冻为鏖而相呼
,映光辨字而读,船窗皎洁。
分布被之黄花。
阶破鲜妍,结茅檐之未桂。
山疑西域,水比洞庭。
至于耳目全虚,心魂寒旷。
玉洁冰清,霜凌雪劲。
寒颐冷面,铁胆铜肝。
信是王京瑶岛客,将为铁面柏台臣。
写罢,冯一连声称赞,密骗道:奇才。
把酒斟在金瓯道:受冷了,快饮此杯以敌寒。
冯吉重新换席,秉烛而饮道:一客不烦二主。
明日还求大笔,可称其美。
人龙道:当厚效劳。
盘恒至黄昏而散。
人龙归见彩云道:有偏了,冯家涣我作雪景赋,以送崇德县尊,故此招饮。
明日还要我为他书写。
彩云道:惜乎,手冷些。
道罢睡了。
一夜无文。
次早,方梳洗毕,夫妻二人正对面看梅花欢笑,只见冯吉在外头早已窥见彩云,十分艳色,动了心火。
按捺不住,推开了门,竟直进里面来。
彩云急避,人龙按见。
冯吉施礼道:昨承佳作,竟来造谢,兼请大笔,只是斗胆。
人龙道:昨日厚扰,正欲登堂叩谢,又蒙辱临,感戴不尽。
茶罢作别,冯吉扯了人龙到家坐下,吃了早饭。
人龙索文房四宝,把金笺纸裁成八幅,写成前赋,不觉未牌时分。
那密骗巴不得写完,好上酒,又办下许多肴撰。
吃酒之间,冯吉看着人龙,堂堂一貌,终非落魄之人。
想起他浑家世间少有,此时只该息了念头,方是忠厚长者。
恰又二心三意,故后来招许多不妙之处。
正是:
人情若是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是日尽欢而散。
自此,冯吉依了凤成东之言,无日不接人龙饮酒。
过了几日,冯吉将围屏端正了,自己备下许多礼物,送到县里。
知县大喜,而归到家中,只是想着彩云,眠思梦想,无计可施。
恰是凤成东又到,冯吉把心事与他商议道:事不宜迟,他原说年终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来?密骗道:员外方才说着年终二字,使我吃了一惊。
寒家百无一有,荆妻啼哭,儿女凄凉,一桩若大的事又到了。
冯吉见他如此说,道:你只要为我图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
不必忧心。
密骗见说,笑道:是这般毕竟要行的了。
想了一会道:如此如此,方可图之。
冯吉见说,道:就是今日。
即时唤家人道:请了费相公同来。
须臾接见,相见礼毕。
冯吉道:连日送锦屏与县尊,不得接见,今日特地请兄来痛饮一番。
人龙道,屡扰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辞归舍,尚容尽心耳。
三人进了后面,一间书房里极其齐齐整整,皆是奇珍宝玩,不必言之。
见傍边挂一美人睡起图,竟无题咏。
他提笔在手,题出集唐八句,除下来,放开桌上道:斗胆了。
诗曰:
美人南国翠蛾愁,武元衡睡起恹恹底事羞。
郭古
八字懒钩眉锁黛,丁瑞双鬟情整玉搔头。
袁伯访
香闺月冷拎绸薄,辛中深夜风清枕章秋。
许浑
可惜春光不相见,杜甫眼穿肠断为牵牛。
宋邑
写罢依先挂起。
二人称赏道:写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
为牵牛缩了郎字,何等俏丽。
密骗道:这等分明为郎了。
写罢列上酒肴果品,这番吃法,与前不同。
大碗送来,歪扭扯灌,灌得个人龙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摇不动,预先备了船只,竟开后园门,着家人扶下了船,连夜摇到崇德县。
次日早,冯吉穿了行衣。
竟往县中进状。
告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一个家人,名唤进禄,因上楼失脚活跌死的,因凤成东设计,俱是陷他的恶计。
见县尊说了,就呈上状词。
县尊送出,即时出牌捉拿。
差人见了冯吉,折了酒饭,送了差使的钱,竟往船中。
见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只得众家人搀了,竟到堂上来。
人龙还在梦里,不知人事。
知县见这般光景,想道:乘醉打人,这是常事。
若昨日打死了人,缘何今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后,终不然又劝他饮酒不成。
衣衫犹然在身,不像打凶光景。
事有可疑。
便道:报告凤成东,你且外面候候。
且把费人龙一面收监,待他酒醒再审。
恰是打听人役报道:按院巡到嘉兴行事、老爷即刻起身公务。
知县听罢,挂一面牌,在县门首:本县公出,凡一应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递。
毋违。
冯吉见了挂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
密骗道:你原为着那人做事,只须同去停当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
冯吉一千人,原船复了回来。
谁知这日彩云腹中疼痛起来,忙着家人去寻人龙,不期这晚冯家众仆因家主不在,各自出外吃酒去了。
问管门老子,竟回得不明白。
费家人直进里面响叫,只见走出两个妇人道:你是何人?在此怎么?费才道:我是湖州费相公家人,大娘要分娩了,来寻相公。
那家人不知缘故,去问主母。
这主母唐氏,年纪三十六岁了,一心向着,见丈夫豪恶,苦劝不听,他便立了个主意,分了净床,吃了长斋,每日向佛堂念佛,看些经儿,一毫外事也不管。
这日,听见说费家娘子分娩,来寻主人,他又不知和他们那里去了,便道:分娩大事,家主公不在怎好。
便道:这是生死之际,客边在此,若有些差池,如何是好。
便分付妇人家走几个来,一面着一个小使去请稳婆,自家同了费才,跟随三个妇人,竟到费家,只听得费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
唐氏也不施礼,忙着妇人伏侍。
恰好收生婆已到,此时烧汤的去烧汤,抱腰的抱腰,唐氏又问费家管家婆:可曾有小衣服?回道:未曾。
唐氏急令一妇人归办,衣袖,酒食,药饵一齐都备。
真真亏了这唐院君。
只见彩云攒眉捧腹,犹如西子心疼一般。
有歌一首,正是:
慈母生儿日,五脏尽开张。
心身俱闷绝,流血似屠羊。
生下问男女,是儿喜倍常。
喜罢悲还至,痛苦彻心肠。
一时间生下一个孩儿。
稳婆断脐沐浴,唐氏亲与童便、姜醋吃罢,彩云心中感激不尽。
只不知丈夫何处去不回。
唐氏令妇人摆出酒肴。
请稳婆,打发稳婆,都是唐氏。
不想他丈夫要害彩云的丈夫,妻子又尽心救他妻子,也是各人好恶不同。
天色傍晚,稳婆去了。
唐氏留一妇人,名唤素梅道:他的丈夫随员外出去,你可在此,夜里伏侍费娘子。
倘要汤水之时,不可迟误。
素梅随了唐氏,到了房中,拿着铺盖,就在彩云床前铺下。
倒也小心服侍,递汤送水,不用彩云分付。
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
且说冯吉到次日到家,闻知费娘子分娩,大失所望。
所喜身子还健。
密骗道:我想产后妇人是虚怯的,其夫之事,不可与他闻知。
一时若死,把什么来弄。
只说别人请他苏州游虎丘去了。
安着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语哄他,一家住着,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结他的心,那时网中之鱼,待事成了云云再娶。
冯吉道:这话说得有理。
明日,着人送酒送食,彩云感激他夫妻二人道:幸喜得好人相逢,只不知丈夫苏州几时回来。
且说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极嘴尖的。
一日,素梅问阿魁:费相公不知道几时回来,他娘子日夜挂念。
阿魁道:若要回来,这一世不能够了。
素梅惊问,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后事情尽言说了。
又道:明日晚间,还要抢他妻子进来,云云着哩。
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素梅因伏侍彩云好了,彩云感他好情,私下与他一套衣服,又有几件首饰。
素梅又喜彩云为人温柔,倒十分心里喜欢他的。
听见丈夫说出此事,如冷水淋头一般,吃惊非小。
阿魁叮咛,不可泄漏,素梅道,自然。
自己心下十分不乐,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费娘子,他是女流,一时干出余事,岂不害他,欲待不说,倘员外明晚用强,这费娘子不像个肯从的,一时间死节亦未可知。
可惜这般一个好人,终不然看他落局。
看我院君十分怜他,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说与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
便三脚两步进了院君佛堂,把前事尽情说出,惊得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了,停了一会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有理会了。
你悄地里通知费娘子,只说,员外明晚抢你,进来一事,那费官人在监之事,且瞒着他,恐他一时知道,生死难料。
你的哥子在江内摇船,可去唤他来,连夜送了费娘子还德清。
到他家中,此事再与他道,未为迟也。
素梅别了院君,急到费家,悄悄与彩云说了这一番话。
彩云吃了一惊:缘何有这般奇事。
便哭将起来。
素梅忙止住道:院君叫船连夜送你归去。
你可快快收拾,若员外一知,插翅也难飞了。
彩云道:一时间那得船来?素梅说:我哥子在此摇船生意,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如不在,只须你管家另雇便是。
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来。
素梅忙叫哥哥:院君着我唤你的船,连夜到德清送一亲眷去,与你船钱。
那船户道:这等,待我收拾到来便了。
这边彩云忙忙收拾,已傍黑了。
船一到岸,费才夫妻并素梅一齐相帮搬运,收拾得更尽。
彩云着素梅上覆院君,千恩万谢。
着素梅道:我官人来,且不可说什的,一时竟气起来,未知凶吉。
只说我身子不健回的。
我自慢慢着人来酬谢你。
两下流落泪来,唐氏又唤素梅,送些下情酒肴道:欲来亲送,恐员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着人来望便是。
两下别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船连夜往德清进发,彩云到家不题。
且说冯吉次日打点抢着彩云,那凤成东早早已来了。
各人打点做事,只有唐氏与素梅两人在佛堂中暗笑。
那冯吉抓耳揉腮,心火不安。
巴不得到晚,心中等不得,先去看看着。
只见门是掩的,推门一看,净悄悄的,便一步步踱将进去。
并无人影、又走进内室,只见桌椅床灶而已。
吃了一个惊,回身便走。
恰好撞着密骗,道:走了,走了,事不谐矣。
密骗吃了一惊,道:何人走了消息?冯齐叫齐使唤家人,忙问:何人走我消息?各人目定口呆。
连阿魁也赖,不曾对人。
说来正是:
空施万丈深潭计,那得骊龙颔下珠。
冯吉道:怎了,怎了,空着了,害费生如何了结!凤城东也没理会处,只见家人说:县里差人催审,在外边坐着哩。
冯吉怨着密骗,事又不成,打这样天大官司,如今怎了。
密骗道:事不干差,只是走了雌儿。
有心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边往牢里用些银子摆布死了老费,一边告着他妻子,说赁屋为名,偷我资财,连夜运回,那时少不得出来对理,再施计策谋来便了。
冯吉道:如今差人,你去回他,再迟几日来听审。
免不得吃些酒食,送个包儿,竟自去了。
密骗又与冯吉道:事下宜迟,拿些银子到狱官处使用,着他动张病呈,弄死了他,再好谋娶。
登时冯吉叫阿魁带了银子,随了凤城东到狱里使用。
且说费人龙,那日醉里睡在监中,直到黄昏时候,方才有些醒意。
此日禁子虽然收监,然见是个斯文醉汉,又不知何等样人,狱官先分付放他在官厅上傍睡着。
这一时醒来,也不知天晓夜暗,只听得耳边厢喝号提铃,好生惊恐。
把手去摸,又不在床上,又无衾枕,寒冷起来。
又不知在何所在,竟不知身陷狱中。
吆吆喝喝,直至天明。
坐起一看,还只说在冯家厅上,他整衣立起。
须臾,厅后走出一个人来,头上戴着一顶四角方巾,身上穿一领旧褐子道袍,脚下穿一双秋子蒲鞋。
人龙一见,未免整衣上前施礼。
那狱官姓卜,名昌,乃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
年将半百,只生一女,年二十岁了。
因随任来了四年,尚未有亲。
妻子早已亡过,只带一房家人媳妇四口儿,到崇德县来做官。
为人耿直,他一见人龙上前施礼,他已知道是个有名的秀才,乃逊他大首拜揖。
人龙回礼就座,便开口动问:老先生此处敢是府上么?卜昌见他还不知是牢狱,倒一时不好便说:道:先生还不知道,请到里边书房再讲。
把人龙引进了书房,坐下道:且请梳洗了再说。
忙分付家人送水洗面,又拿了自己梳具与他梳头。
又分付女儿秀香打点早饭。
秀香见说,道:爹爹,是个犯人,为何如此待他?卜昌道:你不知道,这人是个秀才,我方才仔细看他,是个贵相,不是犯法的人。
况又未曾经审,未知怎的,那里不是施恩的所在。
你依着我,三餐茶饭,不可怠慢他。
秀香听了这几句话,便齐齐整整的打点,请他饭罢,卜昌方说:先生,想你虽在牢狱之中,非其罪也。
人龙听罢,吃了一惊道:正欲动问,念小生素昧平生,极蒙垂爱,不知老丈尊姓高名,力何学生到此取扰?卜昌笑了一笑,道:先生,在下草芥,前程是本县狱官,兄被人告在县堂,昨日闯下来的。
人龙听了几句话,正是:
两腿不摇身已动,面皮不染色先青。
有半个时辰发抖,那牙儿哈哈的响个不住,那里说得出来。
须臾,又施礼道:不知得罪何人?又问:不知学生是何人告发?是何事情致于下狱?卜昌道:这般不知,待在下往陈房里查与先生看。
他便去了。
人龙想着,好生利害,竟不知何事关在此间,又想妻子不知可晓得否,正想间,卜昌取了原状,递与人龙看。
未看之时还好,看罢了,一时手脚恣将起来,那身子软将下去,一气便倒在椅上。
秀香看见,泡一碗姜汤,着人送出来,勉强呷了两口便道:冯员外与学生交浅情深,初时请做《雪景赋》送本县的。
次早又涣我写,便言以后相好往来,前日邀至后居,与一个密骗成东,二人将我灌得十分沉醉,后竟不知几时到了此处,哪有打死人的道理!又不知为什害我至此,不知怎生样审问的?卜昌道:不曾审,太爷府里去了。
若是审过,不知怎样吃苦。
那里遣放你坐在此间。
据你说来。
醉酒是实的,醉了四肢已软,那有气力打人,况又斯文人,料不动手打人。
不若且在我处食饭,待太爷回来,告一纸诉状。
如问得不妥,着人往上司去告。
人龙道:县尊与他交好,恐听下面之词,如何是好?卜昌道:为何你知他与县尊交厚?人龙道:因送围屏赋雪,是我做的。
卜昌道:诉状上倒要写出来,便不能为他一边,侍我与你出力便了。
人龙道:多感恩台用情,若有出头日子,犬马报德,决不相负。
只是记念寒荆,不知怎样,想今又将分娩,实是放心不下,不知老恩台可放得学生一去否?卜昌笑将起来,书生不知法度,不要说这人命关天重罪,就是些须小事,也私放不得的。
设或有大分上,也直待太爷回。
有的当保人,方使得的。
那有私放得的!人龙听罢,流下泪来。
卜昌道:兄且放心,自古牢狱之灾,命中犯着,一日也少做不得的。
又说:官司多一日不拘,少一日不吃。
准准的该晦气,脱了自然消释。
人龙想着道:算命的果然说道我身有大难,死也死得的,往百里外躲避,过了百日适好。
如今正在百日内,遭此大难,可见有命。
卜昌道:算你后来如何?人龙道:据他说,后来功名显达,不足信也。
卜昌道:目今应,后来必应。
自古说得好: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这只得没奈何。
晚上,卜昌拿自己铺陈与他同睡。
且说次早,秀香与父亲说道:昨夜间梦见姓费的坐在房里,须臾头脸变一龙头。
正在害怕之间,又有风雷大作,那费生腾身一晃,竟是一条青龙,把身飞上去了。
那身上一摆,把我也带在空中,害怕得紧。
惊醒来,听得县堂上正是三下鼓。
卜昌听罢道:不可做声。
我有道理。
过了数日,只见一个禁子在那里叫响,卜昌听见出来,他使附耳说了些话。
卜昌同禁子出去讲话去了。
人龙独自一人,没奈何取纸笔改着诉状,只见卜昌走了进来,竟往女儿房中讲话去了。
有两个时辰,方才出来。
人龙也不敢动问。
卜昌把人龙细看,又看了一会道:先生,这冯吉是个豪恶,我这监中十分之中的犯人,倒有三分是他的对头。
原来先生这宗事,为着令正姿色上起来。
人龙惊问道:老恩人何以知之?卜昌道:方才冯生着两个人送我二十两银子,又与那王禁子五两,要我谋死了你。
人龙见他说罢,这番真惊死了。
救了一个时辰,方才转醒道:恩人仔细与我一言。
卜昌道:你不可吃惊。
我已有放你之策矣。
人龙下拜,卜昌忙扶起道:令正已分娩了。
恭喜生得一位令郎。
冯吉竟要抢令正进去,不知何人走了消息,倒被令正逃回了。
他无可奈何,如今要谋死了你,要告陷令正窃取资财罪名,定要图他到家。
我今一事同你商量,我想他陷你打死人命,料难对审,故此着我先动病呈,再后绝呈。
不若先动一纸病呈,捱到年,封印之时,动了绝呈,他那时忙急之际,必定不来相验,便好活你了。
只是难于出去,怎么好?这事瞒不得王禁子的,待我与他商量。
又出去找寻禁子去了。
人龙听了这番话,好生惊恐,心中十分感激狱官。
只见王禁子同了卜昌走进书房,作揖坐下道:所事不必言矣,我二人做得干净,决不犯出来的。
但只要你自小心要紧。
想冯家干这等没天理的事,报应也只在两三年内了。
他干的恶事,多得紧哩,卜老爷有救你的心,没放你的路,想来也其事难成。
看你相貌堂堂,后来是个发达的。
今卜老爷年老无子,正得一位小姐,年纪也正相当,我做媒与你,做个二娘娘。
这番是他的亲女婿,到捱年同了小姐叫船,竟回德清,同了大娘竟上京去,到岳丈家住下,带些银子,到北京纳了监,科举起来。
靠天若得出身,报仇有日。
得了官时,不可忘我的情。
人龙忙谢道:岂敢。
这活命之恩,岂敢有忘。
但小生萍水相逢,蒙卜恩人如此厚德,也当不起,怎好又望着小姐这般事来。
王禁道:实不相瞒,因小姐梦了一个吉梦,我再三说合,故此应承的。
若不如此,我们都不管。
人龙道:既如此,恩如山斗。
稍有寸进,犬马相酬。
王禁道:前日进监,只有我见。
若是次日,也做不来。
非惟死中得活,又得了一个老婆,这叫做逢凶化吉,遇难生祥,后来必定好的。
卜昌取通书一看,今日是个吉日,诸凶皆避,就今晚成亲便了。
即时分付家人,整备应用之物。
俱停当了。
人龙道:蒙岳翁大恩,顶戴不浅。
但小婿并无一丝为聘,何以处之?往袖中取出扇子,上有白玉鸳鸯坠二枚,解下道:微物表情,尚容补聘。
卜昌收了进房,与秀香藏下。
到晚上悄悄的完了亲事,留王禁吃酒。
卜昌送一封花红礼与了媒人。
恰好次日知县回衙,投文时递了病呈。
至二十日封印,卜昌恐堂上疑心,自己上堂,递了绝呈。
知县看道:果然死了。
卜昌道:是。
知县道:会有亲人领尸么?亲人有了,未。
曾具领呈,不敢发出。
县官道:年毕了,待他领去罢。
卜昌点了一头出来了。
到了衙中,十分快活道:事不宜迟。
着家人叫下船只,发了行李,先放在船中,叫了王禁,唤下两乘女轿,傍晚开了狱门,一竟抬出衙门,一道烟去了。
卜昌送到船中,把到北京亲友的几封书札,又道:明年大科,贤婿切不可错了场期。
老夫明年三月已满,可与我往吏部里见一书办,已有书在这里了。
分付完,两下别了。
他分付开船。
往德清进发。
且说彩云,朝日望着丈夫,求神问卜,展转心疑道:傍年了,为何还不回来?十分烦恼,直至除夜,他苦苦咽咽,在房中吊泪。
只听得费才叫声:大娘,相公回了。
欢喜得彩云拾得宝贝的一般,忙走出来。
两下一见,都哽咽起来。
这边走过,秀香朝上见礼。
彩云忙问:这是何人?人龙说:一言难尽。
这是我救命的恩人。
说起话长。
道:停会与你讲罢了。
登时打发了船家。
到晚来分岁之时,把酒醉到监事情,一件件说得明白。
彩云立起身来,把秀香请在大首施礼:原来恩人之女,奴家情愿让做姐姐。
秀香说:岂有此理。
爹爹原命奴为小星,焉敢越礼。
人龙道:你二人性格温柔,料后没什醋意,姊妹称呼便了。
秀香小三年,以妹子称之。
次早,家人使唤妇女一般叩首贺节,没甚大小。
人龙说:事不宜迟。
冯吉为人狠毒,趁早雇船北行。
倘若迟延,祸生不测,悔之晚矣。
彩云说:正是。
着费才雇船,直到京师,仍带费才夫妻并奶娘,共夫妻与儿子七口起身,家中分付管家料理,所有金珠细软,尽付箱中。
新年初三日,烧纸开船,七个人一竟去了。
自古: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不期下行李之时,早被强盗见了。
那盗乃江湖大盗,浑名水里龙,有一身本事,千斤力气。
凡遇一只船内有十余个客商。
他独自个一把刀立在面前,这些客就送与他了。
江湖上说起他,也都害怕。
这日不小心,被他见了,能得几个人,他那里放在心上。
恰好船行到崇德,过去石门地方,是未牌时分,夫妻们正在那里吃酒,彩云说及唐氏与素梅前后好处,船是离岸有三四尺的,只听得船头上一声响,那船侧了几下。
人龙开出舱门一看,好一个大汉,满肚皮疑是冯家使来的刺客,便深深打躬道:请舱里坐。
水里龙见他这边一个斯文待他,把刀也不拿出来,就进中舱。
其余男妇,惊得后稍躲避。
费秀才斟了一杯酒,深深作揖奉去。
强盗笑一声,接来吃了,他又斟上一杯,如前送上。
强盗接了酒道:书生莫要如此待我,有酒待我自吃罢。
便坐下大杯吃,并无话说。
人龙取酒,他又吃。
将至半酣道:秀才,我前日见你箱中有物,随你已是两日了。
你好不小心,我今日不拿你的,前边去还有人取你的,这头还留下牢哩。
我问你,因什要紧新年里赶船赴京?人龙见问他,方知道不是冯家使的,便坐下又送酒与他吃着,便将算命的直说到为此往京逃避。
强盗听罢,大怒道:冯吉豪奴,这般可恨,有日撞着我,休想饶他!道罢,立起身来,拱拱一手道,去了。
人龙一把扯住,跪下道:壮士,你方才有意而来,今竟自空去,岂不怪我,前边性命难保,可怜我夫妻都是含冤负屈的,若前边死了,做鬼也不瞑目。
求壮士取了金珠,怎生留得记号,得前途无事便好。
强盗扯起了秀才道,几乎忘了。
忙取纸笔画了一条青龙在水盘旋之势道,你可贴在头舱门上,日司便无事了。
如黑夜不见之时,你说水里龙贴在舱门上的。
他自然去了。
道罢。
竟上船头,把身子一跳,大踏步往岸上去了,夫妻重新走来道,胆都破了,又是这强盗好哩。
遇了恶的,如何是好。
一路上去,果然平安。
到三月内,方到京中。
人龙雇了牲口,问秀香说:你家住在何处?秀香一一说明,随上岸去寻了宗族。
有了住宅,把家眷什物俱进了城住下,往吏部各处下了书札,速央人往国子监纳了监,便挣坐书房勤读。
不觉秋闱将至,纳卷入场。
到八月廿六揭晓之时,已中九十一名。
三夫妻快乐,不必言之。
恰好到九月,卜昌已离任回京,大家欢喜,摆下一桌团圆酒,欢喜不尽,不觉春场又近,人龙又猛读多时,会试中式,殿了三甲进士。
吏部观政三月,选在镇江府丹徒知县。
他有了凭,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满心欢喜,他想道,几年之间,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冯吉强恶一定难饶了。
那凤城东活活打死他,只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报,王禁子着实报他。
一路行来,又是丹阳地方。
一县人役早已接着,择日上任。
免不得参谒上司,答拜乡绅,忙了月余,方得理事。
把上司未完事件并前任旧卷一一的问断明白,百姓无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结的一桩事,乃是杀人强盗于上年八月内在扬子江内杀人,当时即被官兵捉获,送到本县尚未成招的。
分付提牢吏即时取来,见一个强盗出来,跪在地下。
问道:你叫什名字?强盗说:名王立。
问说:你杀人可有对头么?有。
可有刀么?答道:有的。
问,你一人怎么为盗?可有余党么?答曰:只得一人。
小的那日原不为劫财杀的。
问曰:为何?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门镇上,欲劫一个秀才金帛,上他船时,秀才十分恭敬。
小人怜他怯书生,吃了他几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细诉与小人知道,此时也要为秀才出不平之气,故此打听得仇人出入,直随他到了扬子江上船杀的。
只得小人一身是实。
知县又问他:仇人往于何处?姓甚名谁?答曰:住在崇德乡间,叫名冯吉。
人龙早已晓得了,大堂上怎好认得强盗。
又说:你这些为盗的,都有混名,你可有否?答曰:小人混名水里龙。
知县道:为人报仇,乃是侠客,又不得财,又无对证,况一人怎生为盗。
‘’又问: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么?答曰:小人一时起意,不曾问得姓名。
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县城外,小人认得。
知县道:既有在处便好查访。
如果真情,后来放你。
那日冯吉身伴有人跟随么?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里去。
死活不知道。
知县分付带起,依先坐在牢里去了。
退堂进衙,请了丈人,并二位夫人一齐坐下。
把水里龙一事,从头至尾一说,三人一齐快活道:为你杀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
人龙道:且再迟些,恐一时放去,上司知道,说我纵盗。
我已有出他审语。
再迟一月,方可放他。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个多月,分付提牢吏,把强盗王立取出来。
须臾,跪在下面。
知县便道:你上来,那德清秀才,我已着人查访,果有仇人冯吉。
他还讲有个凤城东,倒是个主谋,为何放过了他?答曰:老爷青天,小人直说。
小人故虽为盗,实有侠肠一般。
一般见孤苦的小人,肯怜借他。
因那秀才受冤,心实不平。
小人也与同伙人于上年二月已分付过,遇此二人代我杀他。
后至五月端阳,那凤城东他在冯吉家吃酒,至黄昏出门,被伙计先杀了。
不瞒老爷说,那冯吉家中九月间,已知冯吉杀灭了。
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闲事,先被家人偷盗,后来这些占田产的人被害的,共有数百家,竟大家约日会齐,把内囊抢得精光。
房屋放火烧了,田地都被占去了,家人尽数走完。
那唐氏后来没住处,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
只得一个家人媳妇,随他出家。
知县道:我闻知冯吉豪恶如虎,今已报应,倒也亏了你。
如今放你,为人除害,是个好人。
但放你去,恐又为非,则上司罪我纵盗,亦肯指天为誓,放你去罢。
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断不敢负老爷释放之恩,敢累老爷哩。
小人家赀也不少,断断不为盗矣。
立誓倒不足取信。
县官道:料你直人不敢为非矣,去罢。
水里龙当堂磕四个头,竟自去了。
人龙退入私衙,把水里龙说杀密骗,散家缘,唐氏出家,一番话说与丈人妻子说了。
喜的是冯凤二人杀死,苦的是唐氏没有住场。
知县说:这个不难。
次日升堂,讨一只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五两银子,可到崇德冯家前村尼姑庵中,接取唐氏院君,再问素梅消息。
他问你何人差的,你说德清费夫人,感当年你看顾分娩情由。
一定要他起身同来。
甲首应承去了。
不须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报进衙去,即开门请进。
两位夫人迎接,各各施礼,彼此感谢一番,整酒相待。
次日,着就原差甲首,复到崇德县中牢里,寻禁子王元到来。
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请了他来,到时通报,开衙接进,卜昌说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费爷正要看重着他。
遂设席相待。
住了几日,不想正是唐院君齐头四十岁,人龙设上寿。
次日,送王一官俸五十两而别。
其年,钦取人龙补户部主班,渐升至兵部侍郎,儿子费廉已发高科矣。
忽一口,坐堂,见一个把总手拿手本进来参谒,上写着新授直隶松江府沙州把总王立禀参,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里龙,道:你认得我么?王立道:似有面熟,一时想不起。
待郎道:丹阳知县放你的,就是我。
王立抬头细认,叩头下地,那日若非老爷释放,焉有今日。
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不是我,谁肯放你杀人罪犯。
快请起。
置酒私宅请他,岳丈兼儿子一同陪酒。
后累荐王立,官至总关总兵。
费廉中了进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
卜昌寿九十,后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了。
总评:
冯吉起意非良,密骗怀心太毒。
思图艳质,谋害鸿儒,非狱主之提携,竟沉沦牢狱。
二凶授首绿林,万贯销熔红焰。
水里龙巧遇苏鳞,唐院君施恩得报。
恩怨皆酬,祸福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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