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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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欢喜冤家》又名《贪欢报》《欢喜奇观》《三续今古奇观》《四续今古奇观》《醒世第一书》《今古艳情奇观》《艳镜》,是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著短篇小说集。
书成于崇祯十三年(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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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两集24回,书叙男女私情,并多由恩爱而成仇。
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鹤梦易醒鸾胶香,李嘉佑溪头仙子遇裴航。
李林
已成数代异时重,李项白云一声春思长。
许谈
寻春再至阻心鹤,钱起酒倾玄露醉瑶筋。
木巨
等闲花里送归事,秦滔年牵惹春风断客肠。
韦庄
昔有一裴航,过蓝桥,遇一绝色女子,名唤云英,欲聘为妻。
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许之。
其后,裴航寻得玉杵臼,为捣玄霜,遂娶云英。
又有刘晨、阮肇采药,入天台遇二女子,院于溪中,遂留伉俪。
及至归家,已数世矣。
二人复往天台,路迷不得复入。
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见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与不迷耳。
有词一首云:
燕尔新婚,宿世之缘已定。
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
弹破纸窗,不隔双
娥之宅。
溪流麻饭,能留二士之综。
既伸缱绻之情,复订流连之约。
而彩
云易散,紫府难留。
乍动乡心,正花落乌啼之会。
苦无仙分,忽云晴雨雯
之时。
涧水无心,不阻来时之路。
天台有泪,还留别去之衣,自此之鹤梦
己醒,鸾胶难续。
亲朋故友,已无一人。
城郭丘墟,倏成数代。
异时仙子
,尚思采药重来;昔日刘郎,安有寻春再至。
阻心子之焚香,怨风灯之若
焰。
早知如此,等闲花里送归。
悔不当初,只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阳之红线,董延平之仙姬,织女牛郎,皆是仙姬缘分。
如此者书载极多,俱免不得这点色心。
若人世幽期,密约月下灯前,钻穴越墙,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时间吞在肚内,那那有佳人,送上门的。
反推三阻四,怀着一点阴德,恐欺上天,见色不迷,安得不为上天所佑乎。
正是:
弹破纸窗犹可补。
损人阴德最难修。
我朝如阳明先生。
父亲王华,少年时,在一富家歇宿。
其家富有十万,并无子嗣。
姬妾甚多。
他见王华青年美貌,将一妾私奔欲他度种。
故意留饮,留宿,至夜静,富翁令一美貌爱妾,去陪他歇宿,其妾郝容,恐不好启齿。
富翁写几个字儿与妾带去,他若问时。
将与他看,自然留汝宿也。
妾领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灯残未灭。
妾将指头弹门,王华问道:是谁?妾曰:主人有事相求,开门便知。
王华披衣而起,挑亮残灯,开门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妇人,往内而走;王华抬头一看,好一个国色佳人。
那妇人进房,坐在床上,那一双小脚,真令人消魂。
怎见得?有诗为证:
灌罢兰汤云欲飘,横担膝上束鲛俏。
起来王笋尖尖嫩,放下金莲步步娇。
僦罢春风飞彩燕,步残明月听琼萧。
几回宿向鸳衾下,勾到王宫去早朝。
就是那点点红鞋,也有诗为证:
几日深闺绣得成,看来便觉可人情。
一湾暖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东厢步月夜无声。
春花又湿苍苔露,晒向西窗趁晚晴。
王华见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灯前问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见教,令娘子夜深到来?那妾道:请君猜之。
王华想了一会道:小娘子有话直说,小生实是难猜。
那妾道:主人着我求你一件东西,王华道:什么物件?那妾向袖中取出那几个字儿,走过来送与王华。
他向灯下一看,写的五个字是,欲觅人间种。
王华会意道:岂有此理。
即时取笔,写于未后道:难欺天上神。
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
请回罢。
那妾起了此心,欲火难禁。
况见他青年美质,又是主人着他如此,大了胆,走到身边搂抱。
王华恐乱了主意,往外厢一跑。
其妾将灯四照,那里见他,便睡在他床中。
半夜,眼也不合,那里等得他来!至五鼓,叹一口气,竟自回了主人。
王华次早不别而行。
后来再不在人家歇宿,一意读书。
后来秋闱得意,至成化十六年。
辛丑科,圣上修斋设醮,道士伏地朝天,许久不起来。
至未牌方醒。
圣上问道士为何许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门经过,见迎新状元,故此迟留。
圣上问:状元姓甚名谁?道士奏曰:姓名不知,只见马前二面红旗,上写一联曰:
欲觅人间种,难欺天上神。
圣上置之不问。
后殿试传胪,王华第一。
圣上试之,写欲觅人间种。
道:此一对,卿可对之。
状元对曰:难欺天上神。
圣上大悦道:此二句有何缘故?王华把富翁妾事,一一奏闻。
圣上嘉之。
后子王守仁,登二甲进士,为宁王之事,封为新建伯,子孙世袭。
其时一点阴骛,积成万世荣华。
后来一个吏员,唤作徐希,是直隶江阴人,就参在本县兵房,忽一日,一个穷人唤名史温,是江阴县廿三都当差的。
本都有一个史官童,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卫充军。
在籍已绝,行原籍急补。
史温与史官童同姓不亲的。
里长要去诈些银子使用,他是穷人,那里有。
里长便卸过来动了呈子,批在兵房。
是徐希承应。
那史温急了,来见徐希,要他周全。
徐希见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亲,与你何干?自当据理动呈,自然帮衬。
史温谢了归家,见了妻子道:好个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两送他。
还须一个东道方好。
一时间那里有这主银子。
妻子道:我还有几件冬衣,且将去解当,也有二三钱,只好整酒。
这送他二两实是没有。
史温看了妻子道:做你不着,除非如此如此,若还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卫中,性命也是难逃。
妻子应承。
到次早,到县里动了呈子。
接徐希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摆将出来。
二人对饮,徐希已醉辞归。
史温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处借的,约我如今去拿,一来一去,有十里路程。
你宽心一坐,好歹等我回来。
说罢把门反扣上,竟自去了。
不移时,走出一个妇人来,年纪未上三十岁,且自生得标致。
上前道个万福,惊得徐希慌忙答礼,那妇人笑吟吟走到身边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银子,因无处措办,着奴家陪宿一宵,尽一个礼,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
徐希听罢,心中不忍闻,立起身道:岂有此理,没有得与我罢了,怎生干这样的事。
竟去扯门,见是反扣的,尽力扯脱了扣,开门一竟去了。
次早,史温归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转身,我随即出来,言语挑他,不肯干着此事。
竟自扯脱了门去了。
史温顿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
忙赶到兵房,他见徐希道:兄的文书,今早已签押了,已自绝去了,放心。
再不答话,竟往县外去了。
只因他一点念头,后来进京,在工部当差,着实能干,恰值着九卿举荐人材,大堂上荐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库司主事。
任部数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暗练边防。
宣德十九年朝议会推,推他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签都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从来三考出身,那有这般显耀。
只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
有一个对联:
徐希登二品,商格中三元。
天下第一件阴骘,是不奸淫妇女的事大。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本学一个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纪二十五岁了。
十五岁入学,二十岁上帮补,学业充足,人有期望的饱学,娶妻孟月华,小他两岁,又是才貌全兼的一个妇人。
他父亲孟明时,一个大财主,独养女儿,十分爱惜,如同掌上明珠。
夫妻二人,十分相得。
此时三月初的,清明节近,孟明时住在湖市新河坝边,是日清明,着人进城接了女婿女儿,往玉泉上坟祭扫。
湖船住在昭庆寺前,两边都到齐,下了船,撑至徐大河头。
上岸,竟至坟上。
列下祭礼,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会。
只见那日南来北往,祭扫的人络绎不绝。
有赋一篇。
单为清明而作:
匆匆时晚,更消风雨几番。
寂寂寒食,惟见梨花数树。
醉易忘老,醒难别
春。
闲愁不为吹除,佳节岂宜抛掷。
尔乃单衣初试,新火乍分。
野老壶筋
,逐队也能上冢;农人荷笠,乘时且复烧金。
翁仲解言,见兴亡之有数;
铜驼有恨,识岁序之不居。
纸灰随蛛蝶而飞,麦菊为乌鸟所啄。
长秋广陌
,喧传就鞠之郎。
绿树红搂,困打秋千之女。
村村插柳,在在闻莺。
非凭
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
儿童借问,不知几个护头。
糕胜相遗,自是三
家村里。
宿雨林香难舍,豪气鸟语犹娇。
刺夫荒婿,何曾愉哭能开。
拂面
红尘,尽是寻芳归去。
正是:
棠梨花底哭声闻,纸作钱灰伴蝶群。
间却蓝溪先垄在,年年看吊过山坟。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饭,依先往徐大河头下了船,撑到岳坟湖口住了。
男男女女一班儿,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礼。
前殿穿到后殿,东廊绕过西廊,出了环洞门,又至坟园里。
看了尽忠报国四大字,分尸桧树两边开。
又到坟前,看那生铁铸成的秦桧,长舌妻跪在地。
又往饲堂内看鳌山走马灯。
出了伺外,涂徐的步下船来,重新出了跨红桥,傍着苏堤缓缓而行。
说不尽游人似蚁,车马如云,穿红着绿,觅柳寻花,十分有趣。
正是:
娇红掩映,嫩绿交加。
如西子之浓妆,似张郎之年少。
两边笑脸,总是媚
人。
数尺柔枝,已堪藏鸟。
步步怜香不去,时时带月来看。
院落深沉,闭
平阳之舞杖。
楼台彩画,宴少室之仙妹。
而净不染尘,恍疑出俗。
暖风迟
日,若税子之精神。
娇鸟游蜂,似留秒之欢笑。
巧思引来吹笛,曼声闻是
踏歌。
固知白昼易消,惟肯坐闲半日。
青春最好,决胜千金来降。
人意忽
逢马上,坠钗去恋香魂。
更就花间秉烛,若待世吉无事。
难应夏复为春,
扑蝶多情。
绿树更听黄鸟啭、看花不语;白头非是翠娥怜。
游之不已,难舍难去。
那夕阳西下,眉月东生,未免归家。
须臾到了昭庆寺前。
这月华母亲张氏,要同女儿回家去住,与女婿说了。
王有道说:去耍了几日,便回来是了。
王有道进了钱塘门,独自归家。
孟家一班,竟由松木场到了家。
这孟月华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余日,不觉三月十五了。
天气闷热起来,他便想丈夫在家热闷,单衣在家箱中,钥匙又在我处,恐怕要穿,一时焦燥起来,未免怨畅着我。
忙与母亲言着此事,急欲回家。
留他不住,张氏说:你既要回,侍我着人叫轿子,抬你回去。
那里这般样说,心下舍他不得,非他不去唤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唤出去,一个也不在家。
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华等得好不烦耐,走进走出,心火不安。
他家门口,是个船坞,只见空船回到北关门去的尽多。
月华心里想道:我便船里回去,到得门头,天色已将晚矣。
我到家中,进城不过一箭之路。
悄悄走到家里,有何难事。
哪里定要轿抬。
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门首,叫了一只空船,计他五十文船钱,进内与母亲说了。
张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亲又不在家,又无人送,月华只取钥匙带在身边,衣箱留在娘处,明日拿来便了。
张氏只得送了女儿出门,只见船中早有两个女人坐在里面,他要钱塘门去的,顺路搭船。
月华见是女人,只得容他在内,别了母亲开船来了。
那新河塘两岸景致,且是好看,他与那两个女人说些话儿,那船已过了圣堂隘,只见天上乌云四起,将有雨意。
看看乌将起来,把船急急就撑,那雨已是撮得着的了。
月华见天色沉重得紧,船已将到桥边,月华想道:船已到了,此时天色未晚,路上遇着亲戚,体面何存。
倘然路上着雨,一发不好意思,算来这雨已在头上的了。
此花园门首,尽好避雨。
待他落过一阵,料然晴的。
想来天黑些也无碍于事。
便交了船钱,别了妇女,竟上岸走至里边,花园门首坐下。
那花园还未造定的,里边都是木置假山,恐被人窃取封锁的。
门外有一间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门。
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洁净,地下铺的都是石板。
便在阶沿坐着。
只听得一声响,那雨来得好大,扑面吹来,月华把前窗子闭上,好生害怕。
事有凑巧,只见一个年少的书生,也因雨大,一径跑将进来躲避。
原把袖子遮着头的,一进亭子放下手来,见了,两下各吃一惊。
急欲退出,那雨倾盆一般,进退两难,只得施了一礼道:娘子亦是避雨的么?月华答曰:便是。
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县学秀才,年已二十四岁了,虽然进学,然而学业浅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亲,见天有雨色,急赶来。
见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见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进来。
见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无可奈何,只得在阶沿上坐下。
此时两个人双双坐着,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觉好笑。
孟月华见天色黑下来了,那雨一阵阵越大得紧,至于风雷闪电,霹雳交加,十分怕人,懊恼之极。
早知依了母亲,明日回来也罢。
如今家下又没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闭了城门,如之奈何。
又想到,这个避雨的人,倘怀着不良之心,一下里用起强来,喊叫也没人知道,怎脱得身。
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转身,就可保全我了。
心中只是生疑。
又想着拾黄金于道途,逢佳人于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
此时心里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
道罢,或者前世与他有一宿之缘,也索完他罢了。
只是不可与他说出真实姓名便是。
等那雨住越发大了,十二分着急,没奈何稳着心儿坐着。
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脱下,铺在石板上坐着,便问:娘子府上住在那里?月华见他问及,心下道:此人举意了。
故意说:在城里,远得紧哩。
生春道:城门再停一会将闭了,怎生是好?月华道:便是。
那雨渐渐的小了,一时云开见月。
生春把窗子开了,雪亮起来,就听得河口有人走过。
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迟一步,也被关在城里了。
月华与生春俱听得的,道:怎么好。
月华道:再早晴一刻,也好进城,如今没奈何,只得捱到开门,方好进去。
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过《太上感应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种恶,什么要紧,为贪一时之乐,坏了平生心术,便按住了。
往亭子外一看,地下虽湿,也好走得。
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这妇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边桥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着方便。
月华见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东张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喷将出来。
有一首词儿,单为就地小遗景像曰:
缘杨深锁谁家院,佳人急走行方便。
揭起绮罗裙,露出花心现。
冲破绿苔
痕,灌地珍珠溅。
管不得墙儿外,马儿上人窥见。
解完了,立将起来,自觉松爽了许多。
又进内靠着南窗愁怨,想道:这人不见到来,想是去了。
见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来,若得他至诚到底方好。
只见那人踱将进来道:娘子,好了,地下已花乾,到开城之时,竞好走了。
方才桥边豆腐店内起来磨豆,我叩门进去,与他十文钱,浼他家烧了两碗茶,我已偏用了。
小娘子可用了这一杯。
月华谢之不已,生春放在阶沿上。
月华取来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
生春取了,拿去还他。
月华自言自语:好一个至诚人,又这般用情,好生感念。
,去了一会,叫道:小娘子,城门开了,陪你进城去罢。
月华应了一声,生春取了衣服,穿着好了,请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后奉陪。
竟像《拜月亭。
旷野奇逢》光景。
二人进了城门,月华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云桥边。
娘子尊居在于何所?答曰:一亩田头。
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门首便了。
月华道:恐不是路,不敢劳。
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间单身行走,忽然而去,也不放心。
二人过了仓桥,不觉已到门首。
月华道:这边是也。
连忙叩门,似有人答应一般。
生春道:小娘子告别了。
月华道:先生且住,待开了门,请到舍下奉茶。
生春道:不劳了。
一竟走了去。
只见里边答应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纪一十八岁,唤名淑英,尚未有亲的。
那时节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来,听看是何人叩门。
只见月华又叩两下,淑英又问:是谁?月华说:姑娘是我。
淑英问:是嫂嫂么?月华道:正是。
淑英起拴,开了道:嫂嫂为何连夜至此?月华进门,在灯下与姑娘施礼道:一言难尽。
又问:哥哥可在家否?答曰:他在馆中。
月华拴了门,拿了灯进内坐下道:小使们为何不起来,倒劳动姑娘。
淑英说:想都睡熟的,奴听见叩门起来相问,若是别人,自然他要去开。
见是嫂嫂,故此不叫他们了。
嫂嫂果是为何这般时候,独自你回来?必有缘故。
月华说:有一个人同我来的。
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极,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来,与你细说。
二人各自回房。
月华展开床帐,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
他一灵儿,又梦在亭子中。
见本坊土地与手下从人说:柳生见色不迷;莫大阴骘:快申文书到城隍司去。
醒来却是一梦。
想曰:分明说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这一椿事,还是别家的事。
天明走了起来,姑娘进房,叫:嫂嫂起身了,昨夜回来,毕竟为何?月华道:姑娘说来好笑,那日天气热闹,我恐哥哥在家要换衣服,一时便要回家。
小使叫轿许久不来,我心焦不过,随唤船来,满拟到城门边上岸,走回家罢。
船到门头,天色尚早,走进城来,恐遇亲邻不像体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紧。
即时上岸,一进亭子,天雨如注。
恰好一个少年撞将进来,见他欲待出去,雨似倾盆,只得上前施礼。
初然我还不慌,向后来天黑将起来,十分烦恼。
又恐少年轻薄,急也急得死的。
向后天晴时节,城门已闭,这番心里跳将起来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
谁知一个柳下惠,一毫不苟轻觑。
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将钱买茶请我。
他把那茶杯至至诚诚,放在地下。
后来开了城门,他又送我到门首方去。
淑英道:这个人那里人氏?答道:问他说住居登云桥。
淑英又问:姓名可知么?月华道:说也可笑,方才梦睡里,又在亭子上。
见一老者,自称本坊土地,分付手下道:柳生见色不迷,莫大阴骘,快申文书往城隍司去。
‘淑英道:这样。
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孙。
二人正在相笑,只见孟家一个小使,拿了一只皮箱,一个果品肴馔道:娘亲昨晚正要赶来,倒是娘说此时想已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罢。
故此五鼓就起来,到得亲娘这里,正要进来,见亲娘和姑娘在此说话,我听见说完了,方敢进来。
月华道:方才这些话,作可听得全么。
小使道:亲娘上岸,往亭子里坐。
遇见姓柳的,都记得的。
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岁,亲娘晓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戏文。
叫我与亲娘先说儿声。
淑英道:原来如此,待我做一双寿鞋送来。
月华道:你往厨下吃了水饭回去,拜上爹娘,不须记挂。
小使应声,厨下去了。
月华治妆已毕,叫人分付些肴果,送与丈夫书馆中。
又作一书云:母亲寿日,可先撰了寿文,好去裱褙,恐临期误事。
王有道见书,方才记得道:也是不免之事。
晚间就回来宿歇。
并不知避雨之事,过了两日,又到书馆坐下。
月华一日见天下雨,触目凉心,做诗一首,以记其事:
前宵云雨正掀天,拼赶阳台了宿缘。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贞坚。
写罢,放在房里,不曾收拾,却被淑英看见,袖了回房不题。
不期过了两日,又是四月中旬到来。
王有道回家,打点贺寿礼物,料理齐备,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来,着小使先将寿礼送去。
轿子到了,二人别了淑英上轿。
淑英笑道: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
王有道听见,心下生疑,这话头十分古怪,欲待要说明白了起身,又恐路远,晴想道:也罢,回来问妹子便了。
一竟抬到孟家。
一进门,有这许多婆婆妈妈伺候,为他家收礼,写回帖子,上帐,忙到下午,方才上席。
散只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次日清早,只别了丈人,竟自回了家。
见了淑英道:妹子,昨日何说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这话怎么说起?淑英说:原来哥哥还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里避雨回家这一件事。
有道说:妹子,嫂嫂不曾与我说来,你可仔细为我言之。
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来,没有轿子,雇船未的。
到了门头,天色尚早,恐撞见熟人;坏了体面。
上岸在花园门外亭子上坐。
不期天雨得紧,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
嫂嫂急欲进城,雨又不住,城门又闭,不得已,权在亭中。
原来那人是个好人,须臾天晴,他往别处去了,后来五更嫂嫂回来,上床去睡,又梦见往亭子上去,见土地说他见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云桥。
王有道不听这一番话也罢,见说: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骂道:不贤淫妇,原来如此无耻,我怎生容得。
焉有孤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不起奸淫的道理。
道:罢了,罢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
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
嫂嫂实不曾有此事。
不信之时,嫂嫂有诗一首,现写着心事。
即时往房里取了出来,递与哥哥。
有道看罢,道:他在你面上说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这等洗心诗儿,你看看,拼赴阳台了宿缘,还是自己要他如此,丑露尽矣。
不须为他遮盖。
我决要休他。
淑英下泪: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问嫂嫂,说个明白,便知泾渭。
有道怒冲冲竟到馆中去了。
到次日,写了一封书,着家人拿了,送与盂老爹亲手开拆。
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与孟鸣时亲手拆开,也不说些别话,只有四句诗,写道:
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向邮亭一夜眠。
七出之条难漏网,另恁改嫁别无言。
后写:王有道休妻孟月华。
某年四月十六日离照,又画一个花押。
鸣时一看,不知其意,女儿为何有离书。
月华流泪不言,张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这一节事,不知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
孟鸣时道:原来为此,又无暇玷,何必如此。
道:儿,你不须愁闷,想历久事明,再冷落几日,待我与他讲个明白罢了。
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且说柳生春自从那日回家,埋头窗下,其年正当大比。
宗师发牌科考,县中取了,送在府间。
倒也摸了一名。
六月间,又得宗师录取一名科举,意出望外。
从此准备进场之事。
不移时,头场将近,因丧了妻子,无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妇,又不在行,只得自己备下进场之物,到初八日黄昏,正要进贡院唱名搜简,不想家人天吉一时沙子发起来,业已死了。
生春两难之间道:且把他权放在床,待我出场来殡葬他罢。
媳妇只得从命。
恰好到得贡院中,先点杭州府。
柳生春初进科场,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际、一块墨已失了。
心慌撩乱,寻了一回,那里追寻。
只得回到号房坐下。
闷闷不已。
忽见前墨已在面前,心下惊异。
天明,题目有了,他初然又难下手。
须臾,若有神助,信笔而写,草草完了。
到三鼓放出贡院,到家扣门,只见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将起来开门,惊得妻子喊叫。
生春一见天吉,吃了一惊,道:你活了么?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来唤我进场。
说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时上表于玉帝之前。
玉帝即唤杭州夜游神问道果有其事。
现今王有道妻子孟月华夫妻离异。
玉帝闻奏,即查乡榜中有海宁孙秀才,前月奸一寡妇,理当革削,将相公补中上去。
是第七十一名。
相公的墨失在明远楼下,是小人寻来与相公的。
还有许多说话,那今科该中的,祖宗执红旗进场,上书第几名帖。
出场的是黑旗,先插在举子屋上。
插白旗的都是副榜,徐者没有旗的。
生春听罢,不犯女色,满心欢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
打发了监军,次日往一亩田一访,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华。
嗟叹几声,且再处着走了回来。
刚刚三场已毕,那柳生春卷子是张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广聘来的。
推官名唤申高,他逐卷细心认取,恐有遗珠。
三复看阅,柳生春卷子早落孙山之外矣。
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
将三十六卷,又加意细看。
存下二十四卷,仔细穷研,取定十四卷。
正待封送,只见张字十一号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浑在十四卷内。
推官看见,吃了一惊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浑在此间。
亲手丢在地下道:再仔细一看,不要还有差错。
一卷一卷重新看过,数来又是十五卷。
这张字十一号又在里边。
想道:我方才亲丢在地,怎生又在其间。
冥冥之中,必有鬼神。
展开再看,实是难以圈批。
不得已;淡淡加些评语,送到京考房去,然后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
送去时后放榜,张字十一号竟中了第七十一名。
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门生,中第十一名。
那报子往各家报过,未免搜寻亲戚人家。
孟鸣时家里报得好不闹热,不知孟月华看见,反在房中痛哭。
怨怅那日不回家去也罢,着甚来由,一个夫人送与别人做了。
便提毫笔写曰: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只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莫须有,将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堪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难自保。
水流落花雨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还念旧钗裙。
又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尔疑。
撤弃归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面:
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
丈夫心反覆,曾不记当时。
山盟并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说那些新中的举人旧规,先要见房师。
即时参谒,申推官的门子写了七个举人的名姓,在那边寻来寻去,这般问。
一时间问着了柳家天吉。
那门子领到三司厅里,同年各各相认,内中杭州两名,嘉兴两名,湖州一句,绍兴一名,金华一名,齐齐七个举人。
门子引进至公堂。
再到易一房,一齐进来参拜。
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贤契,俱有抱负,都是皇家柱石。
内中那一位是柳贤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门生,申嵩把他仔细一看,道:贤契,你有何阴骘之事,可为我言之。
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妆点孟月华许多好处:念门生德薄才庸,蒙老师山斗之恩提挚孤寒,并没一点阴骘。
申嵩道不瞒贤契说,佳卷已失亲于子矣。
不知怎么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著无莫大阴骘,焉有鬼神如此郑重乎。
生春道,门生自小奉尊《太上感应篇》,内中如淫渔色是第一件罪过。
门生凛凛尊从。
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于武林门外亭子中间。
不期进去、先有一妇在内。
彼时门生欲出,则大雨倾盆,欲进,则妇人悲惋。
那雨又大,加以风雷之猛,后来略住而城门已闭。
妇人乘湿欲行,彼时门生想道:他是个女流,因门生有碍,故此趁湿而行,心实不安。
其时门生去了。
后不知其妇如何。
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谁?柳生道:男女之间不便启齿,怎好问得。
王有道忙对申嵩道:老师,避雨之妇,正是门生之妻。
众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这也难行。
王有道说:后来门生知道,疑为莫须有,四月间弃了。
申嵩听见,贤契差矣,方才柳生之言,出于无心,话是实的。
何辜屈陷贞姬,令人闻之酸鼻。
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
在弟原无意欲为之心,莫须有三字何能服天下。
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鸾凤,速速请回。
真有负荆之罪了。
柳生道:年兄赴过鹿鸣,弟当同往迎取年嫂完聚。
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时,不宜休弃贞洁糟糠。
速宜请归。
王有道说:老师与年兄见教,领命是了。
只听得按院着承差催请各举子,簪花赴宴。
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齐上明伦堂挂红吃酒。
怎见得?有集诗一首为证:
天香分下殿西头,华元旦
独许君家孰与俦。
万得躬
月里仙妹光皎皎,李郢
人间清影夜悠悠。
刘基
九霄香泌金茎露,于武陵
八月凉生玉字秋。
黄潜
约我广寒探兔窟,汪水云
凌云高步上瀛洲。
杜常
只见这九十名新举人,上马拔靴,扬眉吐气,一个个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鸣宴。
王有道与柳生春二人敬了两主考并察院房师的酒,竟自先回了。
同出武陵门外,往新河坝。
二人并辔而行。
竟到孟家。
鸣时吃了一惊,见是女婿,道声:恭喜了,只是屈害小女。
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须说,令爱之事,已与令婿讲明了。
同避雨的,就是学生,今特奉迎令爱。
孟鸣时见说,忙忙进内,与月华说知。
月华见说,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觐面讲明,免玷清白。
竟走出来。
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
王有道上前施礼道:我一时狐疑,未免如此。
已见心迹,特尔亲迎。
月华便不开言。
张氏劝女儿同去。
于是盂鸣时夫妻两口,并女儿三乘轿子同行。
两举人依先迎进城来。
到了王家下马进去时,亲友摆下酒筵作贺。
柳生告回,有道说:年兄同饮三杯。
意欲留此尽欢,恐年嫂等久。
柳生道:小弟寒荆,弃世久矣。
有道惊问:几时续弦?柳生道:尚无媒妁。
有道说: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弃,以奉箕帚如何?孟鸣时见说道:好得紧,小弟为媒。
月华听见,说:今日黄道,酒席亲友俱在,待我与姑娘穿戴。
亲友一齐欢喜。
柳生春一点阴骘,报他一日双喜。
须臾宾相赞礼,夫妻二人真个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烛夜,早间金榜挂名时。
还亏久旱逢甘雨,方得他乡遇故知。
《太上感应篇》益德盛矣乎,柳生著不信心,则避雨之亭,已作行云之台。
天使王有道弃不日,无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报。
破镜重圆,断弦喜续,若非阴骘,乌能有此大美哉。
所谓阴骘关天,事非菲细。
若行数善,容颜改变,则阴骘之纹,现于面也。
有云:钱可通神。
虽钱可通神,谋事而成事,全在天也。
阴骘钱财,相为表里。
有钱财而无阴骘,作事似舟无水,行而不能通达。
有阴骘而无钱财,谋为则若有神助,无往不利。
余演二十四传,非导欲宣淫,实引邪归正,普存阴骘,受福无量。
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乃天地间宁尊活佛也。
其福岂浅鲜哉。
总评:
天下最易动人者,莫如色。
然败人德行,损己福命者,亦莫如色。
奈世人见色迷心,日逐贪淫,而不知省。
孰知祸淫福善,天神其鉴。
故王华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见色疾避,屡擢乌台之尊。
柳生逢娇不乱,卒补科名之录。
若彼奸淫无状者,其败亡惨毒之祸,又易可胜道哉。
古云:诸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
观者宜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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