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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来源:达达搜探索 时间:2022-08-15 16:40 阅读

  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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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欢喜冤家》又名《贪欢报》《欢喜奇观》《三续今古奇观》《四续今古奇观》《醒世第一书》《今古艳情奇观》《艳镜》,是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著短篇小说集。

  书成于崇祯十三年(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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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书两集24回,书叙男女私情,并多由恩爱而成仇。

  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鹤梦易醒鸾胶香,李嘉佑溪头仙子遇裴航。

  李林

  已成数代异时重,李项白云一声春思长。

  许谈

  寻春再至阻心鹤,钱起酒倾玄露醉瑶筋。

  木巨

  等闲花里送归事,秦滔年牵惹春风断客肠。

  韦庄

  昔有一裴航,过蓝桥,遇一绝色女子,名唤云英,欲聘为妻。

  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许之。

  其后,裴航寻得玉杵臼,为捣玄霜,遂娶云英。

  又有刘晨、阮肇采药,入天台遇二女子,院于溪中,遂留伉俪。

  及至归家,已数世矣。

  二人复往天台,路迷不得复入。

  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见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与不迷耳。

  有词一首云:

  燕尔新婚,宿世之缘已定。

  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

  弹破纸窗,不隔双

  娥之宅。

  溪流麻饭,能留二士之综。

  既伸缱绻之情,复订流连之约。

  而彩

  云易散,紫府难留。

  乍动乡心,正花落乌啼之会。

  苦无仙分,忽云晴雨雯

  之时。

  涧水无心,不阻来时之路。

  天台有泪,还留别去之衣,自此之鹤梦

  己醒,鸾胶难续。

  亲朋故友,已无一人。

  城郭丘墟,倏成数代。

  异时仙子

  ,尚思采药重来;昔日刘郎,安有寻春再至。

  阻心子之焚香,怨风灯之若

  焰。

  早知如此,等闲花里送归。

  悔不当初,只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阳之红线,董延平之仙姬,织女牛郎,皆是仙姬缘分。

  如此者书载极多,俱免不得这点色心。

  若人世幽期,密约月下灯前,钻穴越墙,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时间吞在肚内,那那有佳人,送上门的。

  反推三阻四,怀着一点阴德,恐欺上天,见色不迷,安得不为上天所佑乎。

  正是:

  弹破纸窗犹可补。

  损人阴德最难修。

  我朝如阳明先生。

  父亲王华,少年时,在一富家歇宿。

  其家富有十万,并无子嗣。

  姬妾甚多。

  他见王华青年美貌,将一妾私奔欲他度种。

  故意留饮,留宿,至夜静,富翁令一美貌爱妾,去陪他歇宿,其妾郝容,恐不好启齿。

  富翁写几个字儿与妾带去,他若问时。

  将与他看,自然留汝宿也。

  妾领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灯残未灭。

  妾将指头弹门,王华问道:是谁?妾曰:主人有事相求,开门便知。

  王华披衣而起,挑亮残灯,开门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妇人,往内而走;王华抬头一看,好一个国色佳人。

  那妇人进房,坐在床上,那一双小脚,真令人消魂。

  怎见得?有诗为证:

  灌罢兰汤云欲飘,横担膝上束鲛俏。

  起来王笋尖尖嫩,放下金莲步步娇。

  僦罢春风飞彩燕,步残明月听琼萧。

  几回宿向鸳衾下,勾到王宫去早朝。

  就是那点点红鞋,也有诗为证:

  几日深闺绣得成,看来便觉可人情。

  一湾暖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东厢步月夜无声。

  春花又湿苍苔露,晒向西窗趁晚晴。

  王华见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灯前问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见教,令娘子夜深到来?那妾道:请君猜之。

  王华想了一会道:小娘子有话直说,小生实是难猜。

  那妾道:主人着我求你一件东西,王华道:什么物件?那妾向袖中取出那几个字儿,走过来送与王华。

  他向灯下一看,写的五个字是,欲觅人间种。

  王华会意道:岂有此理。

  即时取笔,写于未后道:难欺天上神。

  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

  请回罢。

  那妾起了此心,欲火难禁。

  况见他青年美质,又是主人着他如此,大了胆,走到身边搂抱。

  王华恐乱了主意,往外厢一跑。

  其妾将灯四照,那里见他,便睡在他床中。

  半夜,眼也不合,那里等得他来!至五鼓,叹一口气,竟自回了主人。

  王华次早不别而行。

  后来再不在人家歇宿,一意读书。

  后来秋闱得意,至成化十六年。

  辛丑科,圣上修斋设醮,道士伏地朝天,许久不起来。

  至未牌方醒。

  圣上问道士为何许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门经过,见迎新状元,故此迟留。

  圣上问:状元姓甚名谁?道士奏曰:姓名不知,只见马前二面红旗,上写一联曰:

  欲觅人间种,难欺天上神。

  圣上置之不问。

  后殿试传胪,王华第一。

  圣上试之,写欲觅人间种。

  道:此一对,卿可对之。

  状元对曰:难欺天上神。

  圣上大悦道:此二句有何缘故?王华把富翁妾事,一一奏闻。

  圣上嘉之。

  后子王守仁,登二甲进士,为宁王之事,封为新建伯,子孙世袭。

  其时一点阴骛,积成万世荣华。

  后来一个吏员,唤作徐希,是直隶江阴人,就参在本县兵房,忽一日,一个穷人唤名史温,是江阴县廿三都当差的。

  本都有一个史官童,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卫充军。

  在籍已绝,行原籍急补。

  史温与史官童同姓不亲的。

  里长要去诈些银子使用,他是穷人,那里有。

  里长便卸过来动了呈子,批在兵房。

  是徐希承应。

  那史温急了,来见徐希,要他周全。

  徐希见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亲,与你何干?自当据理动呈,自然帮衬。

  史温谢了归家,见了妻子道:好个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两送他。

  还须一个东道方好。

  一时间那里有这主银子。

  妻子道:我还有几件冬衣,且将去解当,也有二三钱,只好整酒。

  这送他二两实是没有。

  史温看了妻子道:做你不着,除非如此如此,若还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卫中,性命也是难逃。

  妻子应承。

  到次早,到县里动了呈子。

  接徐希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摆将出来。

  二人对饮,徐希已醉辞归。

  史温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处借的,约我如今去拿,一来一去,有十里路程。

  你宽心一坐,好歹等我回来。

  说罢把门反扣上,竟自去了。

  不移时,走出一个妇人来,年纪未上三十岁,且自生得标致。

  上前道个万福,惊得徐希慌忙答礼,那妇人笑吟吟走到身边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银子,因无处措办,着奴家陪宿一宵,尽一个礼,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

  徐希听罢,心中不忍闻,立起身道:岂有此理,没有得与我罢了,怎生干这样的事。

  竟去扯门,见是反扣的,尽力扯脱了扣,开门一竟去了。

  次早,史温归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转身,我随即出来,言语挑他,不肯干着此事。

  竟自扯脱了门去了。

  史温顿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

  忙赶到兵房,他见徐希道:兄的文书,今早已签押了,已自绝去了,放心。

  再不答话,竟往县外去了。

  只因他一点念头,后来进京,在工部当差,着实能干,恰值着九卿举荐人材,大堂上荐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库司主事。

  任部数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暗练边防。

  宣德十九年朝议会推,推他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签都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从来三考出身,那有这般显耀。

  只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

  有一个对联:

  徐希登二品,商格中三元。

  天下第一件阴骘,是不奸淫妇女的事大。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本学一个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纪二十五岁了。

  十五岁入学,二十岁上帮补,学业充足,人有期望的饱学,娶妻孟月华,小他两岁,又是才貌全兼的一个妇人。

  他父亲孟明时,一个大财主,独养女儿,十分爱惜,如同掌上明珠。

  夫妻二人,十分相得。

  此时三月初的,清明节近,孟明时住在湖市新河坝边,是日清明,着人进城接了女婿女儿,往玉泉上坟祭扫。

  湖船住在昭庆寺前,两边都到齐,下了船,撑至徐大河头。

  上岸,竟至坟上。

  列下祭礼,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会。

  只见那日南来北往,祭扫的人络绎不绝。

  有赋一篇。

  单为清明而作:

  匆匆时晚,更消风雨几番。

  寂寂寒食,惟见梨花数树。

  醉易忘老,醒难别

  春。

  闲愁不为吹除,佳节岂宜抛掷。

  尔乃单衣初试,新火乍分。

  野老壶筋

  ,逐队也能上冢;农人荷笠,乘时且复烧金。

  翁仲解言,见兴亡之有数;

  铜驼有恨,识岁序之不居。

  纸灰随蛛蝶而飞,麦菊为乌鸟所啄。

  长秋广陌

  ,喧传就鞠之郎。

  绿树红搂,困打秋千之女。

  村村插柳,在在闻莺。

  非凭

  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

  儿童借问,不知几个护头。

  糕胜相遗,自是三

  家村里。

  宿雨林香难舍,豪气鸟语犹娇。

  刺夫荒婿,何曾愉哭能开。

  拂面

  红尘,尽是寻芳归去。

  正是:

  棠梨花底哭声闻,纸作钱灰伴蝶群。

  间却蓝溪先垄在,年年看吊过山坟。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饭,依先往徐大河头下了船,撑到岳坟湖口住了。

  男男女女一班儿,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礼。

  前殿穿到后殿,东廊绕过西廊,出了环洞门,又至坟园里。

  看了尽忠报国四大字,分尸桧树两边开。

  又到坟前,看那生铁铸成的秦桧,长舌妻跪在地。

  又往饲堂内看鳌山走马灯。

  出了伺外,涂徐的步下船来,重新出了跨红桥,傍着苏堤缓缓而行。

  说不尽游人似蚁,车马如云,穿红着绿,觅柳寻花,十分有趣。

  正是:

  娇红掩映,嫩绿交加。

  如西子之浓妆,似张郎之年少。

  两边笑脸,总是媚

  人。

  数尺柔枝,已堪藏鸟。

  步步怜香不去,时时带月来看。

  院落深沉,闭

  平阳之舞杖。

  楼台彩画,宴少室之仙妹。

  而净不染尘,恍疑出俗。

  暖风迟

  日,若税子之精神。

  娇鸟游蜂,似留秒之欢笑。

  巧思引来吹笛,曼声闻是

  踏歌。

  固知白昼易消,惟肯坐闲半日。

  青春最好,决胜千金来降。

  人意忽

  逢马上,坠钗去恋香魂。

  更就花间秉烛,若待世吉无事。

  难应夏复为春,

  扑蝶多情。

  绿树更听黄鸟啭、看花不语;白头非是翠娥怜。

  游之不已,难舍难去。

  那夕阳西下,眉月东生,未免归家。

  须臾到了昭庆寺前。

  这月华母亲张氏,要同女儿回家去住,与女婿说了。

  王有道说:去耍了几日,便回来是了。

  王有道进了钱塘门,独自归家。

  孟家一班,竟由松木场到了家。

  这孟月华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余日,不觉三月十五了。

  天气闷热起来,他便想丈夫在家热闷,单衣在家箱中,钥匙又在我处,恐怕要穿,一时焦燥起来,未免怨畅着我。

  忙与母亲言着此事,急欲回家。

  留他不住,张氏说:你既要回,侍我着人叫轿子,抬你回去。

  那里这般样说,心下舍他不得,非他不去唤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唤出去,一个也不在家。

  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华等得好不烦耐,走进走出,心火不安。

  他家门口,是个船坞,只见空船回到北关门去的尽多。

  月华心里想道:我便船里回去,到得门头,天色已将晚矣。

  我到家中,进城不过一箭之路。

  悄悄走到家里,有何难事。

  哪里定要轿抬。

  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门首,叫了一只空船,计他五十文船钱,进内与母亲说了。

  张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亲又不在家,又无人送,月华只取钥匙带在身边,衣箱留在娘处,明日拿来便了。

  张氏只得送了女儿出门,只见船中早有两个女人坐在里面,他要钱塘门去的,顺路搭船。

  月华见是女人,只得容他在内,别了母亲开船来了。

  那新河塘两岸景致,且是好看,他与那两个女人说些话儿,那船已过了圣堂隘,只见天上乌云四起,将有雨意。

  看看乌将起来,把船急急就撑,那雨已是撮得着的了。

  月华见天色沉重得紧,船已将到桥边,月华想道:船已到了,此时天色未晚,路上遇着亲戚,体面何存。

  倘然路上着雨,一发不好意思,算来这雨已在头上的了。

  此花园门首,尽好避雨。

  待他落过一阵,料然晴的。

  想来天黑些也无碍于事。

  便交了船钱,别了妇女,竟上岸走至里边,花园门首坐下。

  那花园还未造定的,里边都是木置假山,恐被人窃取封锁的。

  门外有一间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门。

  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洁净,地下铺的都是石板。

  便在阶沿坐着。

  只听得一声响,那雨来得好大,扑面吹来,月华把前窗子闭上,好生害怕。

  事有凑巧,只见一个年少的书生,也因雨大,一径跑将进来躲避。

  原把袖子遮着头的,一进亭子放下手来,见了,两下各吃一惊。

  急欲退出,那雨倾盆一般,进退两难,只得施了一礼道:娘子亦是避雨的么?月华答曰:便是。

  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县学秀才,年已二十四岁了,虽然进学,然而学业浅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亲,见天有雨色,急赶来。

  见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见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进来。

  见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无可奈何,只得在阶沿上坐下。

  此时两个人双双坐着,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觉好笑。

  孟月华见天色黑下来了,那雨一阵阵越大得紧,至于风雷闪电,霹雳交加,十分怕人,懊恼之极。

  早知依了母亲,明日回来也罢。

  如今家下又没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闭了城门,如之奈何。

  又想到,这个避雨的人,倘怀着不良之心,一下里用起强来,喊叫也没人知道,怎脱得身。

  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转身,就可保全我了。

  心中只是生疑。

  又想着拾黄金于道途,逢佳人于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

  此时心里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

  道罢,或者前世与他有一宿之缘,也索完他罢了。

  只是不可与他说出真实姓名便是。

  等那雨住越发大了,十二分着急,没奈何稳着心儿坐着。

  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脱下,铺在石板上坐着,便问:娘子府上住在那里?月华见他问及,心下道:此人举意了。

  故意说:在城里,远得紧哩。

  生春道:城门再停一会将闭了,怎生是好?月华道:便是。

  

  那雨渐渐的小了,一时云开见月。

  生春把窗子开了,雪亮起来,就听得河口有人走过。

  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迟一步,也被关在城里了。

  月华与生春俱听得的,道:怎么好。

  月华道:再早晴一刻,也好进城,如今没奈何,只得捱到开门,方好进去。

  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过《太上感应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种恶,什么要紧,为贪一时之乐,坏了平生心术,便按住了。

  往亭子外一看,地下虽湿,也好走得。

  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这妇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边桥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着方便。

  月华见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东张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喷将出来。

  有一首词儿,单为就地小遗景像曰:

  缘杨深锁谁家院,佳人急走行方便。

  揭起绮罗裙,露出花心现。

  冲破绿苔

  痕,灌地珍珠溅。

  管不得墙儿外,马儿上人窥见。

  解完了,立将起来,自觉松爽了许多。

  又进内靠着南窗愁怨,想道:这人不见到来,想是去了。

  见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来,若得他至诚到底方好。

  只见那人踱将进来道:娘子,好了,地下已花乾,到开城之时,竞好走了。

  方才桥边豆腐店内起来磨豆,我叩门进去,与他十文钱,浼他家烧了两碗茶,我已偏用了。

  小娘子可用了这一杯。

  月华谢之不已,生春放在阶沿上。

  月华取来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

  生春取了,拿去还他。

  月华自言自语:好一个至诚人,又这般用情,好生感念。

  ,去了一会,叫道:小娘子,城门开了,陪你进城去罢。

  月华应了一声,生春取了衣服,穿着好了,请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后奉陪。

  竟像《拜月亭。

  旷野奇逢》光景。

  二人进了城门,月华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云桥边。

  娘子尊居在于何所?答曰:一亩田头。

  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门首便了。

  月华道:恐不是路,不敢劳。

  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间单身行走,忽然而去,也不放心。

  二人过了仓桥,不觉已到门首。

  月华道:这边是也。

  连忙叩门,似有人答应一般。

  生春道:小娘子告别了。

  月华道:先生且住,待开了门,请到舍下奉茶。

  生春道:不劳了。

  一竟走了去。

  只见里边答应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纪一十八岁,唤名淑英,尚未有亲的。

  那时节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来,听看是何人叩门。

  只见月华又叩两下,淑英又问:是谁?月华说:姑娘是我。

  淑英问:是嫂嫂么?月华道:正是。

  淑英起拴,开了道:嫂嫂为何连夜至此?月华进门,在灯下与姑娘施礼道:一言难尽。

  又问:哥哥可在家否?答曰:他在馆中。

  月华拴了门,拿了灯进内坐下道:小使们为何不起来,倒劳动姑娘。

  淑英说:想都睡熟的,奴听见叩门起来相问,若是别人,自然他要去开。

  见是嫂嫂,故此不叫他们了。

  嫂嫂果是为何这般时候,独自你回来?必有缘故。

  月华说:有一个人同我来的。

  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极,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来,与你细说。

  二人各自回房。

  月华展开床帐,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

  他一灵儿,又梦在亭子中。

  见本坊土地与手下从人说:柳生见色不迷;莫大阴骘:快申文书到城隍司去。

  醒来却是一梦。

  想曰:分明说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这一椿事,还是别家的事。

  天明走了起来,姑娘进房,叫:嫂嫂起身了,昨夜回来,毕竟为何?月华道:姑娘说来好笑,那日天气热闹,我恐哥哥在家要换衣服,一时便要回家。

  小使叫轿许久不来,我心焦不过,随唤船来,满拟到城门边上岸,走回家罢。

  船到门头,天色尚早,走进城来,恐遇亲邻不像体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紧。

  即时上岸,一进亭子,天雨如注。

  恰好一个少年撞将进来,见他欲待出去,雨似倾盆,只得上前施礼。

  初然我还不慌,向后来天黑将起来,十分烦恼。

  又恐少年轻薄,急也急得死的。

  向后天晴时节,城门已闭,这番心里跳将起来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

  谁知一个柳下惠,一毫不苟轻觑。

  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将钱买茶请我。

  他把那茶杯至至诚诚,放在地下。

  后来开了城门,他又送我到门首方去。

  淑英道:这个人那里人氏?答道:问他说住居登云桥。

  淑英又问:姓名可知么?月华道:说也可笑,方才梦睡里,又在亭子上。

  见一老者,自称本坊土地,分付手下道:柳生见色不迷,莫大阴骘,快申文书往城隍司去。

  ‘淑英道:这样。

  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孙。

  二人正在相笑,只见孟家一个小使,拿了一只皮箱,一个果品肴馔道:娘亲昨晚正要赶来,倒是娘说此时想已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罢。

  故此五鼓就起来,到得亲娘这里,正要进来,见亲娘和姑娘在此说话,我听见说完了,方敢进来。

  月华道:方才这些话,作可听得全么。

  小使道:亲娘上岸,往亭子里坐。

  遇见姓柳的,都记得的。

  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岁,亲娘晓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戏文。

  叫我与亲娘先说儿声。

  淑英道:原来如此,待我做一双寿鞋送来。

  月华道:你往厨下吃了水饭回去,拜上爹娘,不须记挂。

  小使应声,厨下去了。

  月华治妆已毕,叫人分付些肴果,送与丈夫书馆中。

  又作一书云:母亲寿日,可先撰了寿文,好去裱褙,恐临期误事。

  王有道见书,方才记得道:也是不免之事。

  晚间就回来宿歇。

  并不知避雨之事,过了两日,又到书馆坐下。

  月华一日见天下雨,触目凉心,做诗一首,以记其事:

  前宵云雨正掀天,拼赶阳台了宿缘。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贞坚。

  写罢,放在房里,不曾收拾,却被淑英看见,袖了回房不题。

  不期过了两日,又是四月中旬到来。

  王有道回家,打点贺寿礼物,料理齐备,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来,着小使先将寿礼送去。

  轿子到了,二人别了淑英上轿。

  淑英笑道: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

  王有道听见,心下生疑,这话头十分古怪,欲待要说明白了起身,又恐路远,晴想道:也罢,回来问妹子便了。

  一竟抬到孟家。

  一进门,有这许多婆婆妈妈伺候,为他家收礼,写回帖子,上帐,忙到下午,方才上席。

  散只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次日清早,只别了丈人,竟自回了家。

  见了淑英道:妹子,昨日何说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这话怎么说起?淑英说:原来哥哥还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里避雨回家这一件事。

  有道说:妹子,嫂嫂不曾与我说来,你可仔细为我言之。

  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来,没有轿子,雇船未的。

  到了门头,天色尚早,恐撞见熟人;坏了体面。

  上岸在花园门外亭子上坐。

  不期天雨得紧,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

  嫂嫂急欲进城,雨又不住,城门又闭,不得已,权在亭中。

  原来那人是个好人,须臾天晴,他往别处去了,后来五更嫂嫂回来,上床去睡,又梦见往亭子上去,见土地说他见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云桥。

  王有道不听这一番话也罢,见说: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骂道:不贤淫妇,原来如此无耻,我怎生容得。

  焉有孤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不起奸淫的道理。

  道:罢了,罢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

  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

  嫂嫂实不曾有此事。

  不信之时,嫂嫂有诗一首,现写着心事。

  即时往房里取了出来,递与哥哥。

  有道看罢,道:他在你面上说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这等洗心诗儿,你看看,拼赴阳台了宿缘,还是自己要他如此,丑露尽矣。

  不须为他遮盖。

  我决要休他。

  淑英下泪: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问嫂嫂,说个明白,便知泾渭。

  有道怒冲冲竟到馆中去了。

  到次日,写了一封书,着家人拿了,送与盂老爹亲手开拆。

  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与孟鸣时亲手拆开,也不说些别话,只有四句诗,写道:

  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向邮亭一夜眠。

  七出之条难漏网,另恁改嫁别无言。

  后写:王有道休妻孟月华。

  某年四月十六日离照,又画一个花押。

  鸣时一看,不知其意,女儿为何有离书。

  月华流泪不言,张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这一节事,不知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

  孟鸣时道:原来为此,又无暇玷,何必如此。

  道:儿,你不须愁闷,想历久事明,再冷落几日,待我与他讲个明白罢了。

  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且说柳生春自从那日回家,埋头窗下,其年正当大比。

  宗师发牌科考,县中取了,送在府间。

  倒也摸了一名。

  六月间,又得宗师录取一名科举,意出望外。

  从此准备进场之事。

  不移时,头场将近,因丧了妻子,无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妇,又不在行,只得自己备下进场之物,到初八日黄昏,正要进贡院唱名搜简,不想家人天吉一时沙子发起来,业已死了。

  生春两难之间道:且把他权放在床,待我出场来殡葬他罢。

  媳妇只得从命。

  恰好到得贡院中,先点杭州府。

  柳生春初进科场,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际、一块墨已失了。

  心慌撩乱,寻了一回,那里追寻。

  只得回到号房坐下。

  闷闷不已。

  忽见前墨已在面前,心下惊异。

  天明,题目有了,他初然又难下手。

  须臾,若有神助,信笔而写,草草完了。

  到三鼓放出贡院,到家扣门,只见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将起来开门,惊得妻子喊叫。

  生春一见天吉,吃了一惊,道:你活了么?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来唤我进场。

  说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时上表于玉帝之前。

  玉帝即唤杭州夜游神问道果有其事。

  现今王有道妻子孟月华夫妻离异。

  玉帝闻奏,即查乡榜中有海宁孙秀才,前月奸一寡妇,理当革削,将相公补中上去。

  是第七十一名。

  相公的墨失在明远楼下,是小人寻来与相公的。

  还有许多说话,那今科该中的,祖宗执红旗进场,上书第几名帖。

  出场的是黑旗,先插在举子屋上。

  插白旗的都是副榜,徐者没有旗的。

  生春听罢,不犯女色,满心欢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

  打发了监军,次日往一亩田一访,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华。

  嗟叹几声,且再处着走了回来。

  刚刚三场已毕,那柳生春卷子是张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广聘来的。

  推官名唤申高,他逐卷细心认取,恐有遗珠。

  三复看阅,柳生春卷子早落孙山之外矣。

  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

  将三十六卷,又加意细看。

  存下二十四卷,仔细穷研,取定十四卷。

  正待封送,只见张字十一号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浑在十四卷内。

  推官看见,吃了一惊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浑在此间。

  亲手丢在地下道:再仔细一看,不要还有差错。

  一卷一卷重新看过,数来又是十五卷。

  这张字十一号又在里边。

  想道:我方才亲丢在地,怎生又在其间。

  冥冥之中,必有鬼神。

  展开再看,实是难以圈批。

  不得已;淡淡加些评语,送到京考房去,然后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

  送去时后放榜,张字十一号竟中了第七十一名。

  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门生,中第十一名。

  那报子往各家报过,未免搜寻亲戚人家。

  孟鸣时家里报得好不闹热,不知孟月华看见,反在房中痛哭。

  怨怅那日不回家去也罢,着甚来由,一个夫人送与别人做了。

  便提毫笔写曰: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只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莫须有,将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堪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难自保。

  水流落花雨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还念旧钗裙。

  又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尔疑。

  撤弃归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面:

  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

  丈夫心反覆,曾不记当时。

  山盟并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说那些新中的举人旧规,先要见房师。

  即时参谒,申推官的门子写了七个举人的名姓,在那边寻来寻去,这般问。

  一时间问着了柳家天吉。

  那门子领到三司厅里,同年各各相认,内中杭州两名,嘉兴两名,湖州一句,绍兴一名,金华一名,齐齐七个举人。

  门子引进至公堂。

  再到易一房,一齐进来参拜。

  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贤契,俱有抱负,都是皇家柱石。

  内中那一位是柳贤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门生,申嵩把他仔细一看,道:贤契,你有何阴骘之事,可为我言之。

  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妆点孟月华许多好处:念门生德薄才庸,蒙老师山斗之恩提挚孤寒,并没一点阴骘。

  申嵩道不瞒贤契说,佳卷已失亲于子矣。

  不知怎么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著无莫大阴骘,焉有鬼神如此郑重乎。

  生春道,门生自小奉尊《太上感应篇》,内中如淫渔色是第一件罪过。

  门生凛凛尊从。

  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于武林门外亭子中间。

  不期进去、先有一妇在内。

  彼时门生欲出,则大雨倾盆,欲进,则妇人悲惋。

  那雨又大,加以风雷之猛,后来略住而城门已闭。

  妇人乘湿欲行,彼时门生想道:他是个女流,因门生有碍,故此趁湿而行,心实不安。

  其时门生去了。

  后不知其妇如何。

  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谁?柳生道:男女之间不便启齿,怎好问得。

  王有道忙对申嵩道:老师,避雨之妇,正是门生之妻。

  众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这也难行。

  王有道说:后来门生知道,疑为莫须有,四月间弃了。

  申嵩听见,贤契差矣,方才柳生之言,出于无心,话是实的。

  何辜屈陷贞姬,令人闻之酸鼻。

  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

  在弟原无意欲为之心,莫须有三字何能服天下。

  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鸾凤,速速请回。

  真有负荆之罪了。

  柳生道:年兄赴过鹿鸣,弟当同往迎取年嫂完聚。

  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时,不宜休弃贞洁糟糠。

  速宜请归。

  王有道说:老师与年兄见教,领命是了。

  只听得按院着承差催请各举子,簪花赴宴。

  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齐上明伦堂挂红吃酒。

  怎见得?有集诗一首为证:

  天香分下殿西头,华元旦

  独许君家孰与俦。

  万得躬

  月里仙妹光皎皎,李郢

  人间清影夜悠悠。

  刘基

  九霄香泌金茎露,于武陵

  八月凉生玉字秋。

  黄潜

  约我广寒探兔窟,汪水云

  凌云高步上瀛洲。

  杜常

  只见这九十名新举人,上马拔靴,扬眉吐气,一个个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鸣宴。

  王有道与柳生春二人敬了两主考并察院房师的酒,竟自先回了。

  同出武陵门外,往新河坝。

  二人并辔而行。

  竟到孟家。

  鸣时吃了一惊,见是女婿,道声:恭喜了,只是屈害小女。

  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须说,令爱之事,已与令婿讲明了。

  同避雨的,就是学生,今特奉迎令爱。

  孟鸣时见说,忙忙进内,与月华说知。

  月华见说,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觐面讲明,免玷清白。

  竟走出来。

  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

  王有道上前施礼道:我一时狐疑,未免如此。

  已见心迹,特尔亲迎。

  月华便不开言。

  张氏劝女儿同去。

  于是盂鸣时夫妻两口,并女儿三乘轿子同行。

  两举人依先迎进城来。

  到了王家下马进去时,亲友摆下酒筵作贺。

  柳生告回,有道说:年兄同饮三杯。

  意欲留此尽欢,恐年嫂等久。

  柳生道:小弟寒荆,弃世久矣。

  有道惊问:几时续弦?柳生道:尚无媒妁。

  有道说: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弃,以奉箕帚如何?孟鸣时见说道:好得紧,小弟为媒。

  月华听见,说:今日黄道,酒席亲友俱在,待我与姑娘穿戴。

  亲友一齐欢喜。

  柳生春一点阴骘,报他一日双喜。

  须臾宾相赞礼,夫妻二人真个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烛夜,早间金榜挂名时。

  还亏久旱逢甘雨,方得他乡遇故知。

  《太上感应篇》益德盛矣乎,柳生著不信心,则避雨之亭,已作行云之台。

  天使王有道弃不日,无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报。

  破镜重圆,断弦喜续,若非阴骘,乌能有此大美哉。

  所谓阴骘关天,事非菲细。

  若行数善,容颜改变,则阴骘之纹,现于面也。

  有云:钱可通神。

  虽钱可通神,谋事而成事,全在天也。

  阴骘钱财,相为表里。

  有钱财而无阴骘,作事似舟无水,行而不能通达。

  有阴骘而无钱财,谋为则若有神助,无往不利。

  余演二十四传,非导欲宣淫,实引邪归正,普存阴骘,受福无量。

  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乃天地间宁尊活佛也。

  其福岂浅鲜哉。

  总评:

  天下最易动人者,莫如色。

  然败人德行,损己福命者,亦莫如色。

  奈世人见色迷心,日逐贪淫,而不知省。

  孰知祸淫福善,天神其鉴。

  故王华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见色疾避,屡擢乌台之尊。

  柳生逢娇不乱,卒补科名之录。

  若彼奸淫无状者,其败亡惨毒之祸,又易可胜道哉。

  古云:诸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

  观者宜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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