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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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欢喜冤家》又名《贪欢报》《欢喜奇观》《三续今古奇观》《四续今古奇观》《醒世第一书》《今古艳情奇观》《艳镜》,是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著短篇小说集。
书成于崇祯十三年(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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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两集24回,书叙男女私情,并多由恩爱而成仇。
在寻常的故事中,开掘出新的观念,与传统的封建观念相抵牾,而与冲破封建道德樊篱、大胆肯定人性这一晚明进步思潮相合拍,也是晚明进步文学的共识,然笔墨多染秽亵,语言浅近流畅,描写平晡直叙,缺少波澜,并带有明显的模拟痕迹。
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英雄赳赳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
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
金貂闪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
圣代只今多雨露,圆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
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
致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
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
少年艳冶妇女,掳在帐中,恣意取乐。
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
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
余众杀的杀,走的走,尽皆散了。
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
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他保守有功。
有诗为证:
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
诸番悉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
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剪在频阳。
这些兵士们。
一个个欢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哪一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
其中也有阵亡的,也有搠伤带病的。
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乌县人。
年纪方交二十岁。
气力颇有十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师出征,得胜还家,十分之喜。
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道:且喜积下许多银子,归家完婚。
使费一应足了。
又想道:战场上阵亡许多伙伴,身边俱有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
正是见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将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竞往沙场尽力搜寻。
竟得了千余之数。
连忙置办一付罗担,将金银满装,独自挑了而行。
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难。
每日晓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
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
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恐有强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
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插标为记。
空身向前,寻觅客店。
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家。
吴胜见了,即便叩门。
只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出来,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
那主人慌忙放下灯,回礼道:不敢。
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吴胜道:不该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禀。
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
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
只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
幸喜平贼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
若是长者近处有歇宿人家,烦为指引。
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
请问长者高姓尊名?陈栋见他身虽武士,口却能文。
答道:不佞姓陈名栋。
本地人氏。
此地宿店尽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寻。
不嫌草榻,权宿一宵。
只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
即时分付家下,快备现成酒饭。
吴胜感激不尽。
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
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
今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记念。
陈栋道:何不早说。
连忙叫小二快来。
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
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物件,可代他挑了来。
小二即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竟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
一路儿担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么?吴胜道:也有些儿在内,待挑至府上,自然谢你。
小二想道:多分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
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
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
妻小未婚。
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扣门挑进放下。
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
说到: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盗。
陈栋惊问道:怎见得?小二道:方才一担,都是金银。
挑得我两肩肿痛。
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
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倒是干净。
陈栋道:人来投住,怎么起得此心。
小二进: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侮迟了。
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
这是:
我本无心求宝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
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
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
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便了。
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
吴胜道:方才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扰见怪么?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
要去杀鸡宰鹅。
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
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
所以言语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
吴胜感激不尽。
那小二烫了热酒,只顾劝饮。
一碗未了,又上一碗。
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那里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
须臾鼻息如雷。
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
推了几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灯后,又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
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他身上衣服,把绳捆定。
陈栋躲入屏后。
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剌,进内五寸。
那吴胜在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
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足冰冷。
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
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
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
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
陈栋拿了灯笼,小二驼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
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
裹了尸首,放在坑里。
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
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
自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男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
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
乡民称他为员外,称妻子为夫人。
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
真个牛马成群,僮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
适逢农事正殷,静尔观之。
有词证曰:
东郊农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
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
沐雨栉风
,亦相从于耒耜。
陌上堪驱身马,路旁逢驾粪车。
摊饭庄丁,投足便眠野
草;馈浆田妇,满头尽插山花。
桔槔月下相闻,(衤发)(衤爽)雨中共
语。
往来里巷,少有闲人。
嬉笑沟涂,皆非生客。
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
长儿孙,一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
五母鸡,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
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牛。
又如未盘杜酒,同井相遗。
野曲山歌,邻墟互
答。
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
如京如坻,纳稼以供王税。
不蝗不旱
,洗腆以奉亲颜。
验工力之怠勤,较收成之丰勤。
作为春酒,介眉寿千万
年。
劳彼岁工,诵豳风于七月。
付藏风雅,俗是陶唐。
难更四序忙闲,岂
识一生悲戚。
笑他服贾,终年只拥风波。
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
岂不
为田家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
往一溪边行过,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住。
员外骑在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将他挂在近水柳树上,凭他自吃。
自己走到前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
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身坐下。
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
见了员外,笑嬉嬉走到身边,倒在怀里。
看了员外,叫道:爹呀,爹呀。
只顾叫。
员外大喜道:怪哉,看这小小人家,倒生得这个乖儿子。
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竟把与他。
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
员外摸看他头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
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
恰好溪中淘豆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
员外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
员外道:好乖。
几岁了,曾出过痘子么?何立道:三岁了。
上年冬底。
出过花儿了。
因此母亲半月前,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
自家要耍儿。
员外道:这等断乳的了。
我今日且回,另日来与你讲话。
说罢,立起身要走。
那娃子一把扯着了,大哭起来,那里肯放。
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
娃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哭了。
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
你肯过继与我为子么?何立欢喜道:只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员外道: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
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员外道: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
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是我们的,方才允诺。
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谢。
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
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道: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卖果子吃。
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赠。
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回进去,别了母亲。
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那里肯放。
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
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牵到门首。
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
何立相扶上马,道声请了,那马飞跨去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
抱着娃子,走入堂中。
安人出来惊问道:哪里来这个清秀娃子?员外从头说了一回。
一家儿道:大分的生有缘法,故此一见,便难舍了。
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
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
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
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
大家齐声叫好。
一齐上席饮酒。
更深方散。
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
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只见:
炎天若甑,赤地如烧。
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
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
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薜。
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
华筵高,贫家半载之粮。
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
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
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呵从,抑属何情。
又如碎日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
一顿事休,一酣情足。
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
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
扇摇白羽,歇用碧筒。
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
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
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
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
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
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舆而归。
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
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
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
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
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
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
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
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
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
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肝脐中流出血来。
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
速速取出,肠已断了。
安人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
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也不饶他。
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
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
即时置了棺木。
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
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
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
送上学堂攻书。
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完了。
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轮枪舞棒,与人较力。
他又生得长成,梳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
三元人前常自笑他。
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
这三元在个书馆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如洗。
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起的家私。
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
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
小二妻子道:什么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
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一字不忘。
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三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
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
梦见一人,口称吴胜,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
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
要孩儿与他诵经超拨。
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
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
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道:儿,句句真的。
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
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
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
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
想了一会。
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
悔时迟矣。
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
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
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
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
欲待告官,又无对证。
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
便提起笔来写道:
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
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
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
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
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
枯骨难归
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
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
恳乞天
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
探尸有无,人人堪证,
除剪凶暴,正法典刑。
生死感思。
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
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
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
只是无人去告,怎么好。
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
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
此人也姓陈。
一个字也不识得的。
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
劳你一递。
容谢。
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
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
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
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
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
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
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
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
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我家了。
有何话说?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
特来寻他。
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
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
小二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
小二道:我便是陈二爹了。
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
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利害差人。
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
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
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
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
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
竟出门前。
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
问小二,只不做声。
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
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
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
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
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
掘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
又去一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
一个番转,面色朝天。
神色不动半毫。
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
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
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
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
便叫: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
小二道:青天老爷,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
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
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
还要抵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
正是:
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
县官道:画招。
着陈家出烧埋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
余众皆出衙门。
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
多余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内,就埋在原处。
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
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
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
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
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
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
你且宽心。
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
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烦。
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
这也不提。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
在家中跳来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
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之事。
一家斋戒致浴,接了术士,演起法来。
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
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即时痊可。
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
家中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
请了术士,一同拜祷。
烧了几道符,须臾盘中仙乩乱动。
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
乩上写道:
我那会晓谈天,我也懒参神。
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
我不受
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
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
谁知白也诗
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
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
则如今意气
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竿竿。
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
。
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寒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
边。
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
诸真自我为后隽,狂夫放旷
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
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
失了笔墨
债,尚惹风月缘。
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
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个
地行仙。
篷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
一齐下拜。
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
乩上写道:
陈三元听判。
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
征杨应龙。
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
孝敬父母方是。
一时间起了念
头,往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
起了贪心,阴魂暗怒。
所以投到此间,
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
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
门,还你本利。
陈栋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
分明。
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
尔未婚妾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
。
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
夫妻缘分,非比其他。
五百年前,篮
田种玉。
夙缘未了,世世牵连。
速取完姻,后有好处。
陈母老愈康宁。
何
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
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
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
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
即当遣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边好放心。
何立道:这也下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
安人喜道:极好。
即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
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
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节女。
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小小门儿的便是。
何立别了,竟至门首。
扣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有话。
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余岁光景。
生得:
花佯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
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
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
说罢进去。
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耒,有五十多岁的人了。
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椿奇事,特来面奉相报。
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
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
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
数皆前定,不可相强。
既承远顾,还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
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
一家过了,以尽半子之情。
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
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
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
作了揖,同坐吃茶。
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
张者道:原媒已没多年了。
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
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
船只盘费皆俱,不须费心。
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
只须动身早行便了。
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
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
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
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
何立上岸回家去说。
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
何立回到,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
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等。
请亲房邻友,一齐都到。
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
礼行合卺。
几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染了牢瘟,一命亡了。
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
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张二舅,同至县中卖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
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
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
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
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
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
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
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
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倒妙。
一面与安人说知,连声呼好。
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
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
到十二还有二十余日。
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
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
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
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
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眼药无效,十分沉重。
一家儿大小不安。
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
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
上了床要睡,那里睡得着。
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
不知直到几时。
长吁短叹个不住。
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
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
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
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
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
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
竟进了房,把门掩上。
走到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
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
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
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
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
待他睡了方可。
一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
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
心中按纳不住,想道:总然是我的妻子了。
料他决不至叫呐田地。
大了胆,轻轻扒在二娘身上。
隔开两腿,到彼地位,从将起来。
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个?二舅附着耳道:是我。
恐可惜错了好日,特来应应日子。
二娘道:你怎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
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
并无人知觉。
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
二舅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
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
弄得二娘浑身不定,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这般趣事。
二舅见说,高兴之极。
道:我与你天长地久,正好欢娱。
不觉一泻如注。
二人酥酥睡了。
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一人知觉。
自此夜夜来偷,直至月终。
安人痊可。
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碑,考试生童。
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
考过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
宗师考了,取他覆试。
文字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
提学看罢道:我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试。
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夺。
也罢,庭前有乌绒花一树。
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道。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染银绒。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锈。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
兄弟何泰,亦取进学。
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
授了义乌县知县。
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树木,旌表坟茔。
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
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
不愿居官,挂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
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只得一双空手。
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天理昭然。
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
正是:
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
哀哉吴胜,拚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
将奉高堂于白鬓,娶已定之红颜。
一生家计,从此足矣。
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
顿使白头垂泪,魂依无定之乡。
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
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
一物一件,加倍偿还。
小二之死于狱,有余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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