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下篇):小学士俨为天下师,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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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下篇):小学士俨为天下师
清朝文学家文康创作的《儿女英雄传》主要描写了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的一桩公案,书中的主人公十三妹,其父亲遭朝廷大员纪献唐杀害,十三妹无处申冤,浪迹天涯,学得一身武艺,欲报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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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 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风巢阿阁之后,只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闻附会。
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
如今凤凰竟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 凤鸟不至,吾已矣夫' 之叹。
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朗,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 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
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在旁拦他,因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
" 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得跳跳跃跃。
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 我瞧今日这趟,八成儿要作冤!" 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和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碗包背壶,还吩咐带了两吊零钱,慢慢的出了店门,步进州城往天齐庙而来。
不一时,早望见那座庙门,原来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
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卖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苕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
那逛庙的人,没分男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
华忠道:" 奴才头里走着吧!" 说着进山门。
那山门里便有些卖通草花儿、香草花儿的,并瓷器家伙的、耍货儿的,以至卖酸枣汤的、豆什儿的、酸辣凉粉儿的、羊肉熟面的。
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
程相公此时两只眼睛不够使的,正在东张西望。
又听得那边吆喝:" 吃酪吧!好个酪哇!" 程相公便问什么是叫个酪。
安老爷道:" 叫人端一碗你尝尝。
" 说着,便同他到钟楼跟前台阶儿上坐下。
一时端来,他看了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更觉可爱。
接过来就嚷道:" 啊哟!冰生冷的,只怕要拿点开水来冲冲吃吧!" 安老爷说:" 不妨,吃下去并不冷。
" 他又拿那个铜匙子舀了点儿,放在嘴里。
才放进去,就嚷道:" 啊!原来是牛奶!" 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
安老爷道:" 不能吃,倒别勉强。
" 随把碗酪给麻花儿吃了。
大家就一路来到天王殿。
一进去,安老爷看到那神像脚下,各各造着两个精怪,便觉得不然说:" 何必神道设教到如此?" 程相公道:" 老伯,怎的倒不晓得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
" 老爷因问:" 何以见得是风调雨顺?" 程相公道:" 哟!那手拿一把钢锋宝剑的,正是个风;那个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调和了弦才好弹的,可不是个调?拿那雨伞的便是个雨。
" 安老爷虽是满腹学问,向来对一知半解无不虚心,听如此说,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说:" 讲得有些道理。
" 因又问:" 那个顺天王,又作如何讲法呢?" 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 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很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
" 刘住儿说:" 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
" 老爷说:" 乱道。
" 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 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
" 程相公道:" 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个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得合到一处呢?" 老爷道:" 哎哟!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双收同义的么?" 老爷只顾和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只好跟在后头站住。
再加上围了一大圈子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
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 走着逛啦!走着逛啦!要讲究这个,自家圈儿里,找个学房讲去。
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人怨。
" 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 什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 走吧!我的大叔!"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大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
只见正中一条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
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了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
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磕着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在满地,大家踱来踱去,只不在意。
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 啊哟!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什么?" 说着,便叫华忠说:" 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护里焚化了。
" 华忠一听,心里说道:" 好!我们爷儿们,今日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字纸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
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干净,自己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麻花儿,也弯着腰一张张的拣得不了。
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 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拣在炉里焚了它好。
" 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为不理的,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
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 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 的功德。
安老爷拣完了字纸,也已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 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去。
" 老爷诧异道:" 那位黄老爷?" 华忠道:" 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
" 安老爷道:" 东岳大帝,是为发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 程相公道:"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
" 老爷愣了一愣说:" 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讲!" 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
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
那殿里拴娃娃的。
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头来,说是还愿心的。
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
老爷看了,便说:" 我们似乎不必昆这班人乱挤去了吧!" 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
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 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吧!" 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
" 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
老爷说:" 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性都交给我,你们去逛你们的。
" 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 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通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 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 哎呀,我的乖乖!" 老爷冷不防这一下子,险些几不曾冲个筋斗。
当下吃一大惊,暗想:" 我自来不会和人玩笑,也从没人和我玩笑,这却是谁?" 才待要问,幸而那人一抱就松开了。
老爷连忙回过身来,不想那人一个躲不及,一倒脚又正踹在老爷脚上那个跺指儿鸡眼上;老爷疼得握着脚,哎呀了一声。
疼过那阵,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妇女。
只看为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儿,拖着双薄片鞋儿。
老爷转过身来才和她对了面儿,便觉那阵酒蒜味儿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还夹杂着热扑扑的一股子狐臭气。
又看了看她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一个个粉面油头,妖声浪气。
且不必论她的模样儿,只看那派打扮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
安老爷如何见过这个阵仗,登时吓得呆了,只说了句:" 这……这……这是怎么讲!" 那个胖女人,却也觉得脸上有些下不来,只听她口儿嘈嘈道:" 那儿呀?刚才不是我们打伙儿从娘娘殿里出来,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颏儿,尽着瞧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什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颏儿,一头儿就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楞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踹了它爪子上了。
要不亏我躲得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 老爷此时肚子里,就让有天大的道理,海样的学问,嘴里要想讲一个字儿也不能了。
只气得浑身乱颤,呆着双眼,待要发作一场。
忽见旁边儿又过来了个年轻的小媳妇子,穿一件单肩贴背、镶大如意头儿、水红里子、西湖色的濮县绸的半大夹袄儿,并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镶对靠青绉绉散腿裤儿裤子;脚下一双过桥高底儿大红缎子小鞋儿;右手擎着极大长的烟袋;手腕子底下还搭拉着一条桃红绣花儿手巾,却斜尖儿拴在镯子上;左手是撬轰轰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都插在一根麻头棍儿举着;梳着大松的髻头,清水脸儿,嘴上点一点儿棉花胭脂。
不必开口,两条眉毛活动的就象要说话;不必侧耳,两只眼睛机伶得就象会听话;不说话也罢,一说话,是鼻子里先带点嚷儿,嗓子里还略沾点儿腔调。
她见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爷嘈嘈,凑到跟前,把安老爷上下打量两眼,一把推开那个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爷说道:" 老爷子,你老别计较她,她喝两盅子猫溺,就是这么着;也有踹了人家脚,倒和人家批礼的?瞧瞧人家是新儿的鞋子,给踹了个泥脚印子,这是怎么说呢?你老爷给我拿着这把子花儿,等我给你老掸了吧!" 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往安老爷肩膀子上搁。
老爷待要不接,又怕给她掉在地下,惹出事来;心里一阵乱忙,就接过来了。
这个当儿,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条手巾给老爷掸鞋子上的那块泥。
只她往下这一蹲,安老爷但觉得一股子奇香异气,又象生麝香味儿,又象松子味儿,一时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气味一直扑到脸上来。
老爷才待要往后退,早被她一只手攀住脚后跟,嘴里还斜衔着根长烟袋,扬着脸儿说:" 你到底撬起点腿儿来呀!" 老爷此时,只急得手尖儿冰凉,心窝里乱跳,说不得话,只说:" 岂敢!岂敢!" 她道:" 这又算个什么儿呢,大伙儿都是出来取乐儿,没讲究。
" 老爷好容易等她掸完了那双鞋子,松开手站起来,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儿,交还她好走。
她且不接那花儿,说道:" 你老别忙,我求你老点事。
" 说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从头上退下个黄纸帖儿来,口里一面说道:" 老爷子,你老方才时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拣那字纸的吗?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求小人儿们的。
" 说着又栖在安老爷耳朵底下,悄悄儿的说道:" 你老瞧我倒有两月来的没见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这签上怎么说的?给破说破说呢!"你看这位老爷,他只抱定了"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的两句书,直到这个场中,还绝口不肯撒个谎,说我不识文,我不断字。
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
可奈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 病立痊,孕生男" 六个字。
忙说:" 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
" 那媳妇子又不懂这句文话儿,说:" 你老爷叫我弄什么行子?" 这才急出老爷的实话来了,说:" 一定恭喜的。
" 她这才欢喜,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
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 你老索性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 安老爷真真被她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 准养小子。
" 那班妇女见老爷断得这等准,轰一声都围上来了。
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她也点着头儿说:" 喜呀!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太爷字解得开呀!" 说话间,那班妇女就七手八脚,各人找各人签帖儿,都要求老爷破说。
老爷这个玩儿闹不开了,连说:" 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签灵得很呢!凡是你们一齐来求签的,都要养小子的。
" 不想这班人里头,夹着个灵官庙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挖攘僧鞋,头戴一顶月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练的草帽儿,太陽上还贴着两贴青缎子膏药。
她也正求了个签帖儿拴在帽顶儿上,听安老爷这等说,便道:" 喂!你悠着点儿!老头子,我一个出家人,不当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儿借小子去呀?" 那小媳妇子同大家都连忙拦着,说道:" 师傅叫别人家可怎么知道,咱们是一起儿来的呢!" 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 你罢呀!你们那个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 那姑子丢下安老爷,赶去就要拧那矮胖妇人的嘴说:" 你要这么给我洒,我是撕你这张肥……" 才说到这里,又一个过去捂住她的嘴,说道:" 当着人家识文断字的人儿呢,别抡荤看人家笑话。
" 说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
老爷受这场热窝,心里下也不让那长姐儿给程师爷点那袋烟的窝心,这大约也要算小小一个果报。
老爷见众人散了,趁这机会,头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烟走到方才原座的那个地方儿。
只见华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个大弯儿回来了。
华忠一见老爷,就问:" 老爷把马褥子交给谁了?" 老爷一看,才知那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早巳去了个踪影全无。
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儿,又一个字几不好和华忠说。
呆了半天,只得说道:" 我方才刚到碑头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了呢?" 那华忠急了说:" 这不是丢了吗?等奴才赶下去。
" 老爷连忙拦住说:" 这又什么要紧,你晓是什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 华忠是一肚皮的没好气,说道:" 老爷只管这么宽恩,奴才们这起子人跟出来,是作什么的呢?会把老爷随身的东西给丢了!" 老爷道:" 这话好糊涂,方才是我自己在这里看着,究竟是谁之过与?不必说了,我们干正经的,看凤凰去吧!" 说着,大家就从那个西随墙门儿过后殿来,见那里又有许多撬牙虫的,卖耗子药的,卖金刚大力丸的,卖烟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灯下数的,起六壬课的。
又见一群女人,蹲在一个卖鸦片烟灯子的摊子上讲价儿。
老爷此时,是头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这才把必应赡礼的个文昌阁,抹门儿过去了。
才进了西边那个角门子,便见那空院子里,围着个破蓝布帐子,里面锣鼓喧天,帐子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嚷道:" 撒官板儿,列位瞧瞧这个凤凰单展翅。
"老爷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进去,原来却是起子跑旱船的。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漆黑的大汉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渣儿,也包了头,穿了彩衣,歪在那个早船上。
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单撒手儿,伸了个懒腰,脸上还作出许多百媚千娇的丑态来。
闹了一阵,又听那个打锣的嚷道:" 看完了凤凰单展翅,这就该着请大爷们瞧飞蝴蝶儿了。
" 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叫作风凰单展翅,连忙回身就走,说道:" 无耻之至矣!" 华忠唉了一声,见那边还有许多耍狗熊、耍耗子的。
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爷,从文昌阁后身儿,绕到东边儿。
老爷一看,就比那西边安静多了。
有的墙上挂了个灯虎儿,有猜灯虎儿的;有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踢球的。
只那南边儿,靠着东墙围着个帐子,约莫里头是个书场儿。
北边却围着簇新的大蓝布帐子,那帐子儿的外头,也站着两人,还都带着缨帽儿;听他说话的口音,倒象四川、云、贵一路的人。
只听他文诌诌的说道:" 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
这对飞禽,是不轻易得见的,请看看。
" 程相公听见便道:" 老伯,这一定是凤凰了。
" 老爷也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
见那帐子里头,还有一道网城,网城里果然有金碧辉煌的一对大鸟。
老爷还不曾开口,刘住儿说道:" 这不是咱们城里头赶庙的那对孔雀吗?那儿是凤凰呀?" 安老爷这才后悔:" 这趟庙逛的好不冤哉枉也!" 他只管这等后悔,心里的笃信好学,始终还不信这就叫上了当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会,凤鸟不至,也未可知,因说:" 我们回店去吧!" 华忠说:" 得请老爷略等一等儿。
" 在这个当儿,麻花儿又拉屎去了。
老爷正不耐烦,便说:" 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
" 谁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儿的问刘住儿说:" 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
" 老爷听说,便说道:" 索性请师爷也方便了来吧!我借此歇歇儿也好。
" 华忠满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个座儿来,说:"不然,请老爷到南边儿那书场儿的板凳上坐去吧!" 老爷此时是不曾看得凤凰,兴致索然,一声儿不言语,只跟了他走。
及至走进那书场儿去,才见不是个说书的,原来是个道士,坐在紧靠东墙根儿。
面前放着张桌儿,周围摆着几条板凳,那板凳上坐着也没多的几个人。
另有个看场儿的,正拿着个升给他打钱。
那桌子上通共也不过打了有二三百零钱。
老爷看那道士时,只见他穿一件蓝布道袍,戴一顶棕道笠儿。
那时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顶笠儿戴得齐眉,遮了太陽;脸上却又照戏上小丑一般,抹着个三花脸儿,还戴着一圈儿狗蝇胡子。
左胳膊上揽着个渔鼓,右手里掐着副简板,却把左手拍着鼓。
只听他扎嘣嘣、扎嘣嘣打着,在那里等着攒钱。
忽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又把头上那个道笠儿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发科道: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
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
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聩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 只诗如此,无可奈何!" 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鼓。
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
老爷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
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什么。
只听他唱道:鼓莲蓬,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丈飘无定。
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 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
"因又听他往下唱道: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帐;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
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
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 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
" 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 怎如他,织耕图!" 安老爷才听这句,不觉赞道:" 这一转转得大妙!" 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怎如他,织耕图;一张机,一把锄,两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和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
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
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陽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
日西沉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喷喷。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 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吧!" 老爷此时倒有点儿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羡高风,隐逸流;往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
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拼作千场醉。
不怕你天惊不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
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鬟,葫芦一个斜肩挂;担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江去。
听说着他结茅云,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吓猿起;陽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
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 这番闲话,君听不是闲饶舌。
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只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
" 唱完了。
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 献丑献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随心乐助,总成总成。
" 众人各各随意给了他几文而散。
华忠也打串儿上掳下几十钱来,给那个打钱儿的。
老爷正在那里想他这套道情,不但声调词句不俗,并且算了算连科白带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韵十二摄,照词曲家增出灰韵一韵,合成十三折谱成的。
早觉这断断不是花嘴花脸的道士所能解;待要问问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却又着实赏鉴他这几句道情;便想多给几文,犒劳犒劳他。
见华忠只给他几十文,就说道:" 你这人这等小器,就多给他些何妨?"回头看看了那串儿上,却只剩了没多的钱,因问," 你大家谁还带着钱呢?" 不想问了问,那打杂儿的一时间都把几个零钱使完了。
程相公道:" 老伯要用,吾这里有银子可好?" 老爷大喜说:" 更好。
" 及至他从顺袋里出来,却是个五两的锭儿。
一时又没处夹,老爷便叫小小子麻花儿送给那个道士。
那道士接过来,不曾作谢,先望着那银子,叹了口气道:" 哎!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
" 忽然两泪直流,把那个粉脸儿冲得一行一道的,益发不成个模样。
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两步,向安老爷深深打了一躬说:" 恩官厚赐,贫道在这里稽首了。
" 安老爷听他说了这蜀道秋云两句,觉得这道士不是个蠢人;或者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
便觉得他虽是个道士,也不甚讨厌,连忙还了他个揖。
华忠一旁看见,口里咕噜道:" 得了,我们老爷索性越交越脚高了。
" 便走上去,直撅撅的说道:"回老爷,这天西北陰上来了,咱们可没带雨伞哪!" 老爷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过来,便不及和那道士细谈,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齐庙的那个后门儿,一路回店里来。
梁材在店里已经叫厨子把老爷的晚饭备妥,又给老爷煮下羊肉,打点了几样儿路菜;照旧有他店里的顿饭饼面。
老爷此时吃饭,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脸,喝碗茶;无如此时茶碗背壶铜旋子,是被老爷一通碑文读成了个缸里的酱萝卜,没了缨儿了;马褥子是也从碑道里走了。
幸而茶碗还有富余带着的,梁材倒上茶来,刘住儿又忙着拿铜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爷洗了脸;叶通便把程相公的马褥子给老爷铺上,又把自己的那个借给他。
一时端上茶来,老爷同程相公一面吃着酒,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凤凰。
恰好跑堂儿的端上羊肉来,程相公便叫住,问他道:" 店家店家,你快些这里来,你早上说的天齐庙有凤凰看,怎的我们看不着?" 跑堂的一愣,说:" 看不着?没有的话,这店里有好几位都瞧了回来了;我们打杂儿的烧香去,回来也说瞧见,你同老爷在那儿瞧凤凰来着?怎么说看不着呢?" 老爷说:" 果然没有看见,只有一对孔雀在那里。
" 跑堂儿的听见了,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 是啊!它那毛儿就象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说的就是它,我是把两样东西的名儿记拧了。
" 老爷一听,这才悟着今日这一趟算冤走了。
一时吃完了饭,家人们也有买东西去的,也有打辫子去的,一时只剩了华忠、刘住儿两个,华忠又去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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